零诺 第139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现代言情

  赵莹叮嘱施谨在上海注意身体,关心她吃的够不够,又说:“昆山现在做什么都不方便,王力闻去年办宝宝宴的那家酒店你知道吧,现在也被征做隔离酒店了。”

  施谨不知道赵莹讲这个用意何在。

  赵莹说:“等这波疫情过去后,你带小彭回来,看看酒店好吧?这些酒店做过隔离用途之后办婚宴肯定更便宜了,我想早点订是不是更划算。”

  施谨冷不丁开口:“你离婚了吗?”

  赵莹一愣。

  施谨说:“施玲讲的。去年年底的事情,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和我讲?”

  赵莹说:“没什么好讲的呀。离不离婚,我和你爸爸都是一样的。父母离婚这种事情讲出去,你要让小彭怎么看你?”

  施谨说:“离不离婚,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为什么要离婚?”

  赵莹说:“想离就离了。”

  施谨说:“你离婚了,你还叫我结婚?”

  赵莹说:“你和妈妈不一样的。”

  燃气灶的火苗烧着,锅底十厘米半径内的空气被高温烫得变了形,施谨的世界好像就凝缩在这方圆十厘米的扭曲空间中。

  从十三岁到三十五岁,施谨不知道赵莹口中到底哪个字是真话。三十五年,施谨从没真正了解过赵莹。就像赵莹从没真正了解过施谨。

  施谨平静道:“我知道了。”

  清明节三天假,施谨一天都没休息。全面封控下的全面居家办公为公司业务端带来了无数大的小的以及琐碎的问题。施谨要求禹力的团队跟着加班,一条条地review业务的新需求,制定商品和营销系统以及公司app的功能调整/优化时间线。董浩开了其中一天会,会后他问施谨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施谨说唯一的要求是灵活和敏捷。

  特殊时期,一些人难见的困难则是另一些人难得的机遇。施谨当然不是董浩见过的能力最强的客户,但她是董浩见过的最会抓机会的客户。这次封控的时间越久,给施谨带来的机会窗口就越大。能做出什么成绩,能做出多少成绩,全看施谨能不能善用这些机会。

  5号傍晚,施谨收到周健次日清晨的touchbase邀请。连HR都在节假加班,看来公司是要各团队重新review人头情况。施谨默认周健找她是要谈此事,她提前整理好团队架构,以及当前阶段不能砍人的充分理由。

  6号一早,周健上线,两人互道早安。与施谨预先准备的话题不同,周健找她并非讨论团队人员的缩减,而是告知她一则员工投诉。

  施谨问:“是我的team投诉别人?还是别人投诉我的team?”

  周建说:“你team的韦霖被投诉。”

  施谨微微皱眉。团队的任何人被投诉她都会感到意外,唯有韦霖不会。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什么内容的投诉?”

  周健说:“职场性骚扰。”

  施谨没想到,她在八个月前询问和引导宋零诺的时候宋零诺什么都不肯说,却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从纽约远程投诉韦霖在一年前对她的骚扰。她明知故问:“投诉人是?”

  周健说:“品牌视觉创意团队的李开元。”

  施谨一愣。事情与她所以为的全然不同。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程度的性骚扰?”

  周健说:“是二十楼员工在公司大楼内隔离期间的事情。事发于3月23日晚,李开元在3月28日通过公司反性骚扰投诉渠道发出正式投诉邮件。按公司章程,HR将投诉交由独立且无利益冲突的第三方专业机构对当事人进行调查和面谈,首轮调查报告已于昨晚出具。”

  为了保证调查的独立性,以及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和事件机密性,施谨全程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她问:“你今天约我谈,是通知我调查结果?”

  周健说:“首轮调查报告并未指向任何结果。李开元未能提供实质性证据,只有当事人陈述,据她所说,3月23日晚11点韦霖趁她睡觉的时候故意摸她的后背。韦霖在面谈时否认蓄意性骚扰行为,并且声称她只是在翻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李开元。调查人员在保持客观中立的前提下,需要评估证据的可信度,虽然李开元不能提供其它直接证据,但考虑到她在的公司内的声誉,她并不存在污蔑和诽谤韦霖的合理动机。调查方建议扩大调查范围,与其她可能了解相关情况的员工进行面谈和询问,以获取更多的信息,以此判断李开元的陈述是否符合韦霖的过往行为模式,搜集更多证据来支持或否定这起投诉。你作为韦霖的直接上级,稍后会收到调查方的面谈邀请。”

  施谨问:“除了我,还有谁在扩大调查范围之内?”

  周健说:“还有另外几天和韦霖睡在一起的刘辛辰。”

  施谨不必多想,也知道刘辛辰在被调查时会讲出什么事情。

  8号中午,周健再次来找施谨。与施谨所想一致,刘辛辰在被调查人员询问时陈述了韦霖说过想要取代喜欢的同事的话。而施谨本人在被询问时则如实陈述了她曾看见过韦霖在未经同事允许的情况下触碰对方手腕的事实。

  疫情当头,封控封得人心惶惶,更别提零诺时尚还在做全球的组织架构调整,周健作为HRBP还要分出精力时间处理这种事情,只觉万般心累。他告诉施谨:“调查方根据现有陈述证据,在分析被投诉人过往行为的一致性和此次投诉本身的合理性之后,倾向于支持该投诉的真实性。今天下午我们会告知韦霖调查结果,并且倾听她对该结果的反馈。”

  施谨作为韦霖的直接上级,也收到了下午对谈的邀请。

  考虑到对面是施谨,周健问:“Vivian,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或者你有什么顾虑吗?”

  施谨说:“没有。”

  下午三点,韦霖和周健先后上线。身陷性骚扰指控,韦霖没有显露任何异样。她和施谨问好,然后又和周健问好。

  周健向韦霖说明此次针对她的投诉的调查结果,并且询问她是否有任何反馈。

  韦霖说:“我不接受这个结果。我不会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施谨看着视频里这个二十四岁半的年轻女人。想到和韦霖的那次食堂长谈,想到韦霖和宋零诺打的那场架,想到韦霖自那之后的种种表现……施谨头一次在职场和工作中无法判断对方讲的话是真是假。

  周健说:“韦霖,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犯错不要紧,只要能够直面并修正错误就可以。如果你执意维持现在这个态度,事情最终会闹到多难看,你应该能够预测到。”

  在施谨对韦霖的了解和对韦霖的设想中,韦霖必定会冷静地告知上级和HRBP,如果公司对她不公,她必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护她的员工权益。这一点在之前的对谈准备中,施谨已和周健找公司法务做了咨询和应对预案。

  屏幕中,韦霖像是在看周健,又像是在看施谨。几秒后,她说:“我没有性骚扰李开元,我对女人的背部没有任何兴趣,我对李开元也没有任何兴趣。如果我想要亲近——或者侵犯一个喜欢的女人,我会直接亲吻她。这一点,你们可以找数字化创新高级专员宋零诺进行求证。我一年前曾经骚扰过她,我的行为模式她最清楚。除了她,我不喜欢任何人。她可以为我作证。”

  用一个未被投诉的性骚扰事件的真实性,来证明另一个被投诉的性骚扰事件的虚假性,这就是韦霖式的自证清白。

  韦霖先下线,周健和施谨还留在线上。周健自问干人事多年,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他确确实实没见过韦霖这种自杀式的洗白方式。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Vivian,你去年找我要韦霖的背调信息,给韦霖做360度反馈,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

  施谨说:“我当时没有直接证据。”

  周健问:“你现在是什么倾向?”

  施谨如实说:“我倾向相信韦霖。”

  调查范围进一步扩大,远在纽约的宋零诺也接受了问询。所有相关人员的陈述汇总于一处,调查方按照更全面的证据重新评估被投诉人行为模式的一致性和合理性,最终给出的结果是支持韦霖性骚扰宋零诺的真实性,同时否定韦霖性骚扰李开元的真实性。依据最新证据包和各方沟通,李开元、宋零诺和韦霖三人皆对此结果表示认可。

  施谨无从得知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李开元是什么视角,刘辛辰是什么视角,宋零诺是什么视角,韦霖是什么视角。施谨没有权限去和这几个人就此事做单独沟通,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逐一分析。施谨只知道调查结果一出来,就会被向上逐层汇报,直达陈其睿的案头。

  不出所料,李欣的会议邀请很快发给姜阑和施谨。时间卡得很死,几乎没有留给两人充裕的时间“对口供”。

  姜阑收到最终调查结果的时间只比陈其睿早一点。此次事件的投诉人、被投诉人以及被调查人全部都是姜阑所辖部门的,为了规避潜在的利益冲突和不公正的偏向性,她没有参与调查的任何一步。

  到了会议时间,陈其睿上线。

  自许宗元事件后,零诺时尚至今维持了整整十九个月的“零性骚扰”,然而这个不实的数字现在被赤裸裸地撕碎。

  陈其睿已经读过调查报告。他问两人:“下属在一年前的性骚扰行为,你们知情,还是不知情?如果知情,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姜阑没说话。

  施谨也没说话。

  线上会议的私聊窗口一片空白,姜阑没有打字给施谨,施谨也没有打字给姜阑。

  前方是施谨不可绕道的分叉路口。向左,是作为团队领导者的重大失察与失职;向右,则是和上级联手隐瞒上级的上级。

  施谨想到姜阑要拿下两个品牌全球总裁的勃勃野心。施谨又想到六楼那间corner office里倾泻一地的晨光,以及落地窗外的风景。

  在姜阑开口前,施谨回答道:“八个月前,我首次得知韦霖对宋零诺有超出正常同事之间的骚扰行为的高度可能性。”

  在陈其睿开口前,施谨又继续说:“当时是Alicia提醒我的,她的原话是:‘Vivian,我们都清楚年轻女人一路成长为leader和business owner有多不容易,我希望你在验证我的观察的过程中,不要草率下结论,不要错误惩罚任何一个有潜力成为将来的leader和business owner的年轻女性’。”

第122章 . 破坏者

  陈其睿面无表情,“你作为team leader,需要被公司之外的人提醒,才能察觉出下属存在性骚扰行为的高度可能性吗。”

  “这确实是我的失察和失职。”施谨不否认也不辩解,“被Alicia提醒后,我查阅了韦霖入职前的背调资料,并针对性地给她做了360度反馈评估,也询问了宋零诺本人,但宋零诺当时未选择投诉或指控,我缺乏实证,一切的推测都只能停留在推测阶段。考虑到要尽可能地为所有员工提供平等的机会,在当事人不投诉的情况下,我的职责是基于已知事实和员工表现为公司识别并留存高潜质的年轻人才,之后我与韦霖进行了一次长谈,对她提出了适应公司文化和培育长期leadership等方面的硬性要求。在过去的一年中,韦霖在这两方面有显著进步,她至今未再重复曾经的错误行为。”

  施谨通篇只字不提姜阑,但陈其睿问:“在整个过程中,你向上级汇报并寻求过她的指导意见吗?”

  在施谨开口前,姜阑回答道:“每一步,Vivian都和我保持了信息同步。一年前对韦霖的处理和培养方式,是我和Vivian的共同决定。”

  施谨看向姜阑——虽然在视频会议里,姜阑并不能感受到施谨的目光指向她。

  陈其睿说:“Vivian和她的上级在每一步都保持了信息同步。那么你和你的上级在每一步都保持了信息同步吗?”

  姜阑直言:“没有。”

  陈其睿说:“在员工的重大风险问题上隐瞒上级,你认为你的行为合理吗?你认为你履行了你这个职位应该履行的职责吗?”

  “Neal,”姜阑说,“在其它事情上,你对我的工作一直是macro-manage,你只看结果,也只要结果。考虑到你管理风格的一致性,我没有理由假设你会独独在这件事情上micro-manage,因此我并非刻意隐瞒,我只是保持了我工作方式的一致性。而从结果来看,我不认为我的管理决定是错误的。”

  这是施谨第一次听到姜阑不叫陈其睿“老板”。这也是施谨第一次听到姜阑当着第三人的面反驳陈其睿。过去七年,在没有旁人的场合中,姜阑是否像这样对待过陈其睿,施谨无从得知。

  陈其睿说:“从结果来看,韦霖性骚扰事实确凿,公司未能在第一时间查处该事件,对内的雇主形象和声誉必定会受到负面影响。一年前缺乏直接证据,并不是你们决定继续留存风险系数极高的员工的理由。”

  姜阑说:“韦霖和所有员工一样,她是人。人不是系统,人的风险系数无法用数字量化,也不存在客观衡量标尺。多高的人事风险算高,这依赖people manager的主观判断。在一年前的时间节点,Vivian和我做出了符合当时的管理经验和常识的判断和处理。”

  陈其睿说:“你认为Vivian最初的失察和失职也是合理的?”

  姜阑说:“我并没有这样认为。但是我认为,如果当初Eric Xu的上级没有因为他的失察和失职而受到任何内部批评或处分,那么现在韦霖的上级也不应该因为她的失察和失职而受到任何内部批评或处分。Neal,你一向是最fair的。”

  施谨看向陈其睿——虽然在视频会议里,陈其睿并不能感受到施谨的目光指向他。

  姜阑一路跟着陈其睿从前东家到零诺时尚,过去七年功勋卓著,她的确有和老板叫板的有限资本,而与此对应的代价是不可回退、不可再生的信任额度。施谨没想过,姜阑会把有限的资本和信任额度用在这件事上。

  视频中,陈其睿沉默了几秒钟。

  施谨不确定陈其睿短暂的无言是在给姜阑主动收回那番话的机会,还是因顾及到公司正处于全球组织架构调整中,陈其睿尚需姜阑等人部署实施他的最高决策和意志,为了确保三大前台部门在被解散重组的过程中不节外生枝,他必须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姜阑脸面,为了平衡大局而不去计较她今日的出格言论。

  几秒后,陈其睿开口:“你还有其它话要讲吗。”

  姜阑最后说:“韦霖性骚扰同事事实确凿,触犯员工手册条例,理应接受公司人事处分。要给予她什么程度的处分,Neal,我建议你回避决策过程,由刘总代为做最终决定。”

  陈其睿既然在二十个月前为了转移风险、不被许宗元事件拖累他的管理权威而决定让权给刘峥冉,那么陈其睿现在就没有理由和立场再伸手管女性员工权益的事情。

  视频会议结束。

  施谨没多想地打微信语音给姜阑。她对姜阑道谢,同时问:“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姜阑说:“在这家公司,如果面对上级,我们都不敢speak up,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下属在做事的时候‘be bolder’。”

  施谨认可这个道理,但陈其睿毕竟是陈其睿。

  姜阑从她的沉默中听出顾虑,“我今天所讲全部基于事实,Neal具备判断事实的理性思维和能力。我不曾蓄意挑战他的权威,只是用平视的视角表达了我的观点。如果Neal在面对他的上级时能够使用平视的视角,那么他就能够接受自己被下属平视。Vivian,我们每个人都在成长,从过去习惯性地仰视权威向平视权威进行转变,是每个leader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Neal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清楚他必须随着下属的不断成熟而调整他的向下管理方式。不论是你,还是我,迟早也会体验被下属平视是什么感受。”

  施谨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姜阑并不那么像陈其睿。她说出感受:“你不像Neal。”

  姜阑很轻地笑了,“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像Neal,我也从来没有想要成为第二个Neal。别人的目光和评价,并不构成真实的我。”

  和刘峥冉开会讨论给韦霖的处分前,施谨没和姜阑交换意见,她默认姜阑会和她持相同态度。

  日理万机的刘峥冉上线后不问事情原委,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什么主张?”

  周健职位最低,他最先表态:“员工手册内有规定,按性骚扰行为的不同严重程度,对员工处以降级、停职或解雇。具体给什么处罚,我们这边尊重业务的想法。”

  刘峥冉cue施谨,“Vivian你说。”

  施谨说:“宋零诺作为当事人表示谅解韦霖的行为。我建议比照Eric Xu事件的公司处理方式,请韦霖自己辞职,按照一般员工的正常离职走流程,可以不做公司内的公开通报。”

  刘峥冉在那头翻看开会前没空看的有关韦霖的人事资料:年龄,学历,过往从业经历,入职零诺时尚后的重点工作成绩,上一年的年终评定分数,以及HIPO项目的入选结果。

  刘峥冉合上资料,问姜阑:“姜阑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