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123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有。”他答得?干脆,下颔微扬,目光里像有什么落下来。她等他揭穿她的?“罪行”,可他偏偏寡言,生气时更惜字如金,不会告诉她那“罪责”里究竟包含着多少的?酸楚与愤懑,挣扎与痛苦。

  她走上前,伸手环住他脖颈,拉他低头?。他不肯,她皱眉道:“危将军,说一句舍不得?我,会断舌头?吗?”

  他深深看着她,道:“你答应过我,会留下。”

  “留下是?留下,不代表要跟你走。”她抚摸他的?脸,因为喝了酒,他双颊发热,泛着动人?的?红晕,那是?平日两人?动情时他才会有的?脸色。

  “我若是?跟你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不能说出她真实的?身份,其实说与不说相差也?不大,圣女不能婚嫁,不能与外?族人?有染,从?小便被父王安排有婚约的?王女又如何?能私定终身,与敌国将领成亲?

  “你走你的?,我留在这里,你若想我,便来看我,可好??”

  她故意试探他,说那些锥心的?、无?情的?话,想要看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

  他大概是?真的?不解风情,又或许是?郎心似铁,根本不是?话本里那种为心上人?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男人?。他拉开她,转身离开营帐。次日,铁甲军班师回朝,他坐在那匹浑身黑亮的?战马上,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恨极了,在心里骂他千百遍;她也?难受极了,在角落哭了千百回。骂完、哭完以后,她骑上一匹马,奔往中原找他。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率领大军进了邵陵郡,看见满城百姓向他欢呼,看见他走在秋色连天?的?旷野里,看见他驻足在夜色深处,抬头?凝望天?上那轮沉默的?月亮。

  她跟着他,跟进宜都郡的?时候,突然失去了他的?下落。

  铁甲军依然在按部就班往盛京前进,但是?他消失了,她几?经辗转,发现他调了头?,从?宜都郡赶往邵陵郡,从?邵陵郡赶往平蛮县。

  她一路地追去,在分别的?那座秋山下与他相逢。时日飞转,重逢的?山已被初冬的?寒气笼罩,月光像一场大雾,弥漫周遭。

  “你知道我跟着你?”

  “不知道。”

  她笑起来,眼?里含泪,内心终于有了一些胜利的?喜悦。

  他一怔,也?笑起来,内心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感激。

  “跟着我做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会想我。”

  “看到了?”

  “嗯,看到了。”

  “不,”他却说,“你看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眼?里的?泪忽然就下来了。

  冬夜漫长,他们牵着马,也?牵着手,并肩走在月色里。他与她说危家在大邺的?情况,说他的?家族与父母,说他的?理想与抱负,说他想争取的?一切,承诺的?一切。

  她听?完,破涕为笑,猜出他藏在话后的?意图:“你是?想要给我一个家吗?”

  “是?。”他坦然承认,问她,“你愿意要吗?”

  那是?入冬以后的?夜,风吹在枝叶凋零的?山林里,漫天?是?飞舞的?落叶,月亮悬在天?上,光泽像凝霜一样包裹着他们,她的?心是?即将要破冰的?春芽。

  “我想要与你有一个家,从?此白?首不离,生死不弃。你愿意吗?”

  “我愿意。”

  那是?他们在月亮下许下的?第一个承诺,她记得?他那时的?笑容,也?记得?他湿润的?眼?睛,温暖的?胸膛。

  他们在月亮下久久地拥抱,亲吻,在额头?相贴时诉说彼此的?愿景,说那些滚烫的?誓言与浪漫。

  后来,他们的?确是?有了一个家,家里有她栽种的?松树,有她要侍弄的?花草,有漂亮的?银饰,酸辣的?菜肴,有聪慧可爱的?儿子,有最圆满的?眼?泪与欢笑……

  但是?,关于白?首不离、生死不弃这件事?情,他们没有做到。

  风声呼啸,满眼?是?凌乱的?月影,荒山尽头?爬满及膝的?枯草,像一群从?地底下挣扎出来的?魑魅魍魉,急切地要来把一切生机掠回地狱。

  木莎在断崖前停下,看见满地晃动的?黑影,夜风里卷着粗粝的?沙尘,她抬头?往上看,试着想象当年危廷从?上方坠落下来的?情形,想象他全身插满利箭,在半空里一点点失去声息的?模样……那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真正意义上的?诀别,她试图看清楚一些,真切一些,然而满眼?里只有那一轮沉默的?、孤冷的?月。

  ——我想要与你有一个家,从?此白?首不离,生死不弃。你愿意吗?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为你背井离乡,抛家叛国,为你隐姓埋名,终老异土。你也?曾许诺过要与我形影不离,朝夕相伴,承诺我这一生会圆满,会幸福。

  可是?为什么,我们最终生死永别?

  木莎泪落无?声,被风吹卷的?身体忽然像极一片凋零的?、无?根的?落叶。为何?而来呢?将往何?方呢?天?地渺渺,生死茫茫,人?生于世,竟是?这样的?惶惑而煎熬。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木莎回头?,看见危怀风、樊云兴二人?策马而来,后者驻足在夜色深处,前者打马上前,看清她时,眼?神里藏着隐忍的?责备与担忧。

  木莎冷笑。

  “来这儿做什么?”

  “接你。”

  “接我?”木莎感到好?笑,脸上血泪混杂在一起,“去哪儿?”

  危怀风道:“回家。”

第125章 相认 (一)

  午后, 暖阳铺洒在光洁的梨花木案头上,风里飘来幽淡的槐花香,岑雪写完家?书, 再三确认无误后, 叫春草交给金鳞, 加急送往郢州。

  西陵城的战事?已告一段落, 羌人一败涂地, 五十多万大?军尽数覆没, 龙涸城、平沼城被危家收回。

  明日, 前来救援的霍光、裴敬、谢存义等人便要领兵离开,先赶往雍州为王玠应对朝廷那边的压力。危怀风吩咐官署今日设宴,一则是庆贺大?捷,二则是为霍光等人酬谢、践行。

  春草走后, 岑雪伸伸懒腰,走至屋外透气。

  阿黑被接进?官署里来了,住在危怀风那间院落的墙角, 它爱折腾,天一亮就要找人撒欢,危怀风忙, 总是不见人影,它便熟门熟路地溜来这儿?, 乖乖坐在檐下,等?岑雪一出门,便“汪汪”叫起来,围着她?跑来跑去。

  岑雪先训练它一些基本的动作、任务, 接着从夏花那里拿来些零嘴,当做奖励喂给它。

  一人一狗正玩得?兴起, 危怀风从院外走来,这些天他奔波于城外与军所,穿的都是贴身的戎装,甲衣不离身,腰佩宝剑,银冠束发,走起来时格外英姿夺人。

  岑雪一眼便看见了。

  “汪!”

  阿黑抛下肉脯,撒开四蹄朝危怀风奔去。危怀风接住它,揉它脑袋,磨蹭一阵后,抬头看岑雪。

  岑雪扬眉。

  危怀风笑,瞥见被阿黑抛在地上的肉脯,知道是她?喂的,调侃:“立功了?赏那么多肉?”

  岑雪走上来,道:“上次若非是它,我?不一定能在村里找到你。”

  危怀风一听?,心知说?的是那次被困飞泉峡,九死一生时被岑雪找回的事?,挑唇:“那是得?重赏。”说?着,低头夸阿黑,“养狗百日,用?狗一时。不枉我?对你精心养育。”

  岑雪啼笑皆非:“今日忙完了?”

  “没有,回来看看你,一会儿?要去趟老宅。”危怀风抬眼,“一起吧。”

  ※

  木莎回城以后,没有下榻官署,执意要住回危家?老宅。

  老宅在城东,占地甚广,高墙环绕,飞檐参天,原本是一座古朴肃穆的府邸,后来被崔越之改建成风月场所,歌台林立,舞榭参差,砖墙里的铿锵之气尽数被黏腻的胭脂替代,风雨一打,败落成脏污的泥泞,仿佛那夜奔逃的伶人跪在刀下,哭花了一脸的残妆。

  危怀风很?反感那种气息,杀掉崔越之后,仅回来过一次,后来便一直住在官署。林况有问过他是否要修缮老宅,搬回原居,大?抵是没有攒足勇气,他每次都是借口战事?一推再推,关于修缮一事?,更是答得?模棱两可。

  这次,若非是木莎,他估计依然不会往老宅里走一步。

  午后秋风和煦,淡云飘飞,两人下马后,先往大?门上方看。那块写着“风月园”的牌匾已被取走,梁上落着积灰,明显空出一块。危怀风心里郁气稍散,与岑雪并肩走进?大?门。

  上次来时,夜幕四垂,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下认真打量这座府邸。前厅是传统布局,大?理石照壁,上刻飞禽走兽浮雕,背后是四方庭院,歇山顶厅堂,左右回廊绵延。往里走,则是各不重样的楼阁亭台,多是以前盛京时兴的华丽风格,荒草横生,也掩不住那股醉生梦死的奢靡之气。

  “拆,必须拆!”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接着便是另一人反对的声音。

  “拆得?便得?重建,重建便得?花钱。这也拆,那也拆,你上哪儿?弄那么多钱财?”

  “钱财又不用?你来出,你管我?上哪里弄?”

  “可是眼下战事?频繁,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你有那能力,先捐做军费,怀风与殿下感念你三辈子!”

  “拆!”那人根本不理会,吩咐完,又骂道,“是哪个?畜生,把我?种的松树砍了?!”

  岑雪、危怀风面面相觑,往前走两步,隔着走廊里的方窗一看,果然是木莎与樊云兴。

  “那是以前的主院吗?”岑雪看着木莎所在的位置,眼下所见,是一栋纱幔飘拂的阁楼,底下假山层叠,连着一座可观阁内风光的六角亭。

  “嗯,叫颂园。”危怀风开口,语气比预想里平静,“以前那儿?有一棵松柏,在我?出生那年,她?亲手栽下的。松柏旁是她?的花厅,里面养着木芙蓉、芍药、牡丹、山茶、官样黄以及茉莉。每天早上,我?爹会在花厅外练剑,她?在花厅里浇花。”

  “那你呢?”

  “闲不住,满府乱跑。”危怀风说?起往事?,唇梢微提,目光往另一侧方窗转,认出一块熟悉的地方,指给岑雪,“那边是我?五岁以后的住处,原本有一座阁楼,叫‘映雪阁’。”

  “映雪?”

  “嗯,囊萤映雪。”危怀风解释道,“我?爹希望我?像孙康一样刻苦读书。”

  孙康是晋朝人,家?贫,没钱买油灯,夜晚看不成书。一天夜半,他忽然醒来,看见窗外积雪反光,便不顾严寒,借着雪光在屋外苦读,传为佳话?。

  岑雪促狭道:“我?以前有听?人说?,取名?有时候会适得?其反。被唤做‘静’的人,往往活泼好动;名?为‘淑’的,则泼辣直爽;至于叫什么‘忠义’、‘守仁’的,也不乏奸猾冷酷之辈。”

  换而?言,危廷为他的住处取名?“映雪”,则是反证他的不刻苦用?功了。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混?”危怀风忍无可忍,揉她?脑袋。

  岑雪躲开,笑道:“逗你的。”

  危怀风仍在磨牙。

  岑雪笑完,岔开话?题:“你五岁起便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怕啊。所以天天盼着她?能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要不然,我?进?京见着你,也不至于那么稀罕。”危怀风明显是在报复。

  岑雪心想可真是有仇必报的人,哼道:“那我?可真要谢一谢夫人了,不然怀风哥哥弟妹众多,八成就瞧不上我?了。”

  危怀风眼皮一耷,看见她?嘴角撇着,不知是真生气、假生气。岑雪忽然靠过来,主动挽起他手臂,眼眸一抬,与他含笑相视。

  “哧。”危怀风忍俊不禁,捏她?脸蛋。

  两人依偎走着,绕完曲折的回廊,这才走到那座阁楼前。木莎、樊云兴仍在争执,一个?硬要拆,一个?非要拦,一群扈从屏气噤声地躲在旁侧,头都不敢抬。

  “二叔以前也是这样跟夫人相处的吗?”岑雪看着嘴皮翻飞的樊云兴,讶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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