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施施然坐到宗吉跟前的圆凳上,笑道:“这回能让周予安这奸诈小人的行径大白于天下,裴提督送来的卷宗功不可没,陛下可要给他些赏赐呀。”

  裴肆连道:“为陛下效忠,是小臣无上的荣幸,小臣实不敢要什么奖赏。”

  “行了,恁多酸词儿。”宗吉笑着解下腰间系着的龙凤纹的玉鸡心佩,扔到裴肆腿边,“赏你了。”

  裴肆一副惊喜又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捧起玉佩,连连磕头谢恩。

  春愿笑道:“陛下连最喜欢的玉都赏了,我若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没的叫提督笑我小气。”说着,她朝邵俞招招手,“我记得库里有几把名家题字的洒金扇,送给提督把玩去。再挑些上好的缎子和首饰给雾兰,到底她伺候了我一场,临过年了,我也该有点表示。”

  裴肆准备说雾兰的事,可打量着这会子皇帝和她心情大好,说了没得惹人厌。

  他忙叩头谢恩,心里却腹诽春愿,大过年的,赏人什么东西不好,偏是扇子缎子,可不就是散子断子的谐音。虽说他并没有生养孩子打算,但听见这字眼,难免觉得晦气。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带提督吃盏茶去。”

  裴肆再次叩首谢恩,用余光看了眼那女人,躬身退了出去。

  危险的人走了,春愿顿时觉得松快了很多,她从果盘里拿起只橘子,剥好后,细细抽上头的白线,垂眸莞尔道:“今儿除夕,宫里应该很忙,你在这儿略坐一会儿就回去。”

  宗吉面有愧色,憋闷道:“这是把你找回来后,咱们过的第一个年,朕想像老百姓那样,咱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哪知母亲她非说先前罚了阿姐闭门抄佛经,若这会子忽然解除禁令,恐叫朝野非议皇家令行不一,她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

  “好了好了。”春愿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温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可大娘娘说的也在理。你想想,我是因为什么被罚的?还不是闹出了欺负周予安那事,现在想想,我也太急躁了些,一直气愤慎钰偏私他表弟,一直跟他吵闹,见他拿不定主意,就想自己除了这祸害,谁知把自己个儿的面子里子赔了个底朝天。太后娘娘罚我闭门思过,很对的,就是要我静心反思。如今周予安的事还没有彻底冷下去,我若是出现在除夕宴上,恐又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谁敢说你,朕废了他!”

  宗吉剑眉倒竖,将橘子按在桌上,阿姐越是退让,他就越觉得母亲咄咄逼人,“你这么通情达理,旁人未必谦让你,等着瞧吧,等将来朕彻底掌握了权力,看谁敢造次!”

  春愿发现宗吉眼神狠厉,让人不寒而栗,她忙岔开这个危险的话头,笑道:“昨儿我还听下人说,长安西市建起了大鳌山,上元节的时候,你把皇后娘娘带出来,咱们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宗吉点头笑:“我家皇后被关在宫里,早都闷了。”说着,宗吉撇撇嘴,“到时候把那个谁也带上,朕可要好好训他几句!”

  姐弟两个说说笑笑,气氛甚是欢愉,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刻钟。

  忽然,外头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宗吉身子前倾,看向门口:“怎么了?”

  裴肆挑帘子进来了,他微笑着打了个千儿,不急不缓道:“回陛下,慈宁宫派人来传话了。”他抬眼看向春愿,“大娘娘叫公主,今晚赴除夕宴,娘娘说殿下数年来第一次回京,与各位宗亲都生疏了,是该相互认识认识。”

  “如此甚好。”宗吉显然十分开心,“阿姐,你去换身衣裳,这就同朕一起进宫。”

  春愿压根就不想去,笑道:“大娘娘估计是瞧着你今儿又赌气出宫,这才迁就你的,还是算了罢,咱们做子女的,要体谅尊长。”

  宗吉不依:“你既然都封了公主,就该大大方方的出席宴会。趁此机会,让皇后带你认识几位身份贵重的宗亲命妇,你以后还要在京中住几十年,万一将来朕有个三灾两痛的,你也有亲友能往来,总不至于落了单。”

  “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春愿第一次冲宗吉发火。

  宗吉知道阿姐是打心眼里关爱他,这才凶他。

  “是是是,朕在瞎说。”宗吉强拉起春愿的腕子,笑道:“朕晓得你要去唐府,宫里的除夕宴至多亥时就结束了,放心,误不了你的年夜饭。”

  “陛下!”裴肆忽然横身挡在门口,面上有些许狐疑之色,再次看了眼春愿,低声劝皇帝:“小臣觉得,要不……还是别让公主进宫了。”

  宗吉冷冷扫了眼裴肆:“怎么,你又要像上回那样阻挠朕?别以为立了点微薄功劳,就敢做朕的主,滚开!”

  裴肆慌忙跪地,“小臣绝不敢不敬陛下,之前是大娘娘的懿旨,命小臣……”他仰头望着皇帝,警惕地看了眼外头,压低了声音,“大娘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之前既然不叫公主入宫,就绝不会忽然又改了主意。事出反常必有妖,请您三思。”

  宗吉冷笑:“之前母亲还不许朕封阿姐为公主呢,还不是如了朕的意愿。”他推开裴肆,语气缓和了几分,“好了,朕知道你忠,不过你也太小心了些。不过是个宴席,能反常到什么地方去。再说了,朕是天子,便是有意外,朕也能应付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除夕宴 :除夕宴

  春愿拗不过宗吉,只得换了吉服、重新梳妆,随宗吉一道进宫。

  街上已然人迹寥落,偶见几个小贩正拾掇年货摊子,街头巷尾时不时传来几挂鞭炮声,使得年味儿更浓。

  春愿打发人给唐慎钰送信,言明郭太后宣她进宫赴宴,少不得要耽误些时间,你和姑妈、弟妹们先开席,不必等她,待出宫后,她立马赶来。

  宫里的除夕宴摆在了“兴庆殿”,比起往年,这回排场并不大,只宣了几位皇室宗亲和郭家的族亲。

  原是今年夏天闹了旱灾,以徐州为中心,形成了个大旱灾圈,一直延伸到了长江以北。祸不单行,过了八月,蓟、江二州又闹了阵子蝗灾。腊月初的时候,江州的几个县频繁发生流民暴.乱,虽说没多久就被朝廷镇压下去了,斩了几个贪官,可也叫人心里不安。

  后半年她因丧子之痛和知晓小姐之死的原因,心灰意懒,平日多蜗居在鸣芳苑,不轻易出门,下人也不会跟她说这种“吓人”又“不相干”的事。还是昨晚和慎钰说话时,他讲给她听,这才知晓的。

  如今国库吃紧,户部、兵部几乎日日向朝廷要银子,宗吉后半年忙的头脚倒悬。

  这么多事压过来,宗吉到底年轻、经验少,处理起来难免生涩。偏他性子要强,想早日摆脱郭太后的掌控,凡事躬体力行,经常听六部阁臣议政到半夜。虽落了个勤政的美名,可他身上的热毒本就要靠清心静养为主,现而今操心焦虑,逐渐体力不支,病来如山倒,有一回竟在用膳的时候忽然晕了过去。

  宗吉的身子,已经不允许他对政事亲力亲为了,可他对朝臣和郭太后并不放心,便多亲近倚靠太监,之前重用夏如利,如今又提拔了家奴出身的裴肆,让驭戎监对司礼监形成牵制之势,不能一家独大了。

  如此一来,朝堂后宫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从前只是太后和内阁在斡旋,而今太监一党逐渐抬头,以后这三方以后必成水火之势。

  昨夜慎钰同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她听的心惊肉跳,也深感羞惭,没想到做了不到一年的公主,竟真成了诗里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昨晚她和慎钰商量了下,那个花园子真不能再修了。

  这事也不知道是哪个殷勤鬼在宗吉跟前撺掇的,这不是要陷她于不义么。

  今儿在去皇宫的路上,她跟宗吉言明此事。

  谁知宗吉却笑笑,说阿姐不必如此惶恐,虽说现在使银子的地方多,国库也有些支应不上,可朕却有法子在短时间内生出巨万银钱。你的那个花园子,是从朕私人腰包拨的一笔银子,没动国库和大内一毫一厘,不过是个小小的花园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好说歹说,甚至都跪下哭求,终于逼得宗吉收回了成命,并且把修花园子这笔银款,用在了旱、蝗二灾的治理上。

  除此之外,她当即拍板,释放一部分公主府的奴婢,节省开支,另外捐出五万两银、五千两金,并将今年各庄子上交上来的粮食和布匹也都献出去。

  可能于灾难是杯水车薪,也算尽一份力了。

  当时宗吉听了这话,愣了许久,问她,是谁给阿姐教的?唐慎钰么?

  她摇摇头,只是说:没人教我。我来自民间,打小就尝尽贫困和饥寒的滋味,如今我命好,受阿弟关爱,吃得饱、穿得暖,若是我有这个能力,就想给正在受苦的人一件棉衣,让他们度过这个寒冬。

  ……

  除夕宴于戌时开始,因今夏多灾,宫里早就由皇后牵头节省开支,故而今晚的宴会一切从简。

  郭太后和胡太后是尊长,自然坐在最上首,为表主副尊卑,郭太后的桌子稍微比胡太后的高了三指,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宗吉坐在郭太后跟前,他以下是诸位宗亲。

  皇后郭嫣则坐在胡太后下首,春愿挨着皇后,她以下是各宫妃嫔。

  钟鼓乐声缓缓奏起,穿着曲裾长袖的舞姬做着简单重复的动作。

  春愿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困得想打哈切,却又不敢,心里掐算着什么时辰了,唐府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开席了没?

  “一直要保持假笑,很无聊吧?”郭嫣凑过去。

  春愿抿唇一笑,颔首以示尊敬:“怎么会,那会儿您带着我认识各位公主、王妃和夫人,听她们说话,也挺长见识的。”

  郭嫣扶了下那能把人的脖子压折的凤冠,轻按住春愿的手,斜眼白了下对面,“她们只会一味奉承,谁知道有几两真心呢。今儿你只对她们笑了一下,兴许话都没说过一句,赶明儿她们要办个什么事,就自来熟地带着礼物求到你门下。”

  “我只知道和娘娘真心好就是了。”春愿招招手。

  身后侍奉的邵俞即刻端着银壶上前,躬身给两位贵人杯中添酒。

  春愿举杯敬郭嫣。

  郭嫣看着温温吞吞的,其实骨子里豪爽潇洒,双手举杯,一饮而尽,饮罢后甚至将酒杯倒转过来,示意她一滴未剩。

  “娘娘海量。”春愿一直很喜欢郭嫣,她示意邵俞再满上。

  “嗳呦。”郭嫣面上带着担忧,手按住杯子口:“阿姐先前饮酒伤了身子,陛下不叫你……”

  “没事儿。”春愿打断郭嫣的话,偷偷吐了下舌头,笑道:“以前喝得是烈酒,的确伤身子,今晚咱们的酒是果子鲜花酿的。今儿过年,你也拘着我?”

  郭嫣眼睛亮晶晶的:“那再喝两杯?”

  “来!”

  三杯两盏酒入喉,明明是薄酒,春愿竟觉得有些上头,脸也发热。这时,她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朝上看去,却见宗吉正在和一位宗亲王爷说话,裴肆侍立在一旁,满面堆着笑,躬身给皇帝夹菜。

  郭太后气势依旧,最近似乎回春了些,皮肤透着红润,一脸慈善地同身侧坐着懿宁公主说话。懿宁公主年近三十,长的挺美,就是今晚的妆太浓了,显得有些成熟,她眉眼乱飞,时而媚眼如丝、时而又怒眼圆瞪、时而又做出伤心的西子捧心状,嘴一刻都不停,不晓得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把一向严肃的郭太后逗得眉开眼笑。

  胡太后明显有些撑不住了,歪在椅子里,手撑住头打了个哈切,同时厌恨地剜了眼郭太后。

  “你瞧她,叽叽喳喳的麻雀儿似的,真聒噪!”郭嫣语气略有些不善。

  春愿的“是非劲儿”上来了,凑皇后跟前咬耳朵:“呦,懿宁公主是不是得罪过你?”

  郭嫣手指搅着帕子,哼了声:“就前几天,懿宁觉得御前的女官、宫女都不得力,偷偷给陛下送来了两个极其貌美窈窕的婢女。”

  郭嫣摊开手,真生气了,“今年都第五回 了,阿姐你说说,这像话么。”

  春愿摩挲着郭嫣的手,同仇敌忾:“确实太讨厌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在书里看过几个前朝故事,那汉朝的馆陶公主为了阖家的前程和不衰的荣宠,变着法儿的讨好景帝,就给她弟弟源源不断地送女人,这行为惹得景帝的宠妃栗姬很不高兴,不愿意儿子娶她家女儿阿娇。咱们的这位懿宁公主,是不是……”

  “就是这么回事。”郭嫣反感道:“懿宁的母亲和太后娘娘是手帕交,一同入宫的,不幸早薨,她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与陛下感情颇为深厚。全天下两位最尊贵的人宠着,就养成了她不可一世的气焰。当年她出降的时候,百里红妆、上千仆僮招摇过市,那恢弘的气派,比我和陛下大婚有过之无不及。她仗着荣宠,拼命地在太后和陛下跟前卖乖讨好,提拔她外祖家和婆家人,男的就加官进爵,女的就请封诰命,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

  春愿耳朵红了,“那、那个唐慎钰因为我的缘故,也、也……”

  “阿姐你别多心,我真不是说你。”郭嫣忙道:“唐大人才能出众,这些年立了不少功劳,陛下考虑良多才提拔他。你瞧瞧懿宁娘家和婆家那些人,无尺寸功劳、无点滴才能,仗势欺人却有一套。别的不说,今年八月的时候,朝廷派官员清查寺观土地账目,查到了懿宁舅父家诡寄在寺里的数额惊人的资产,当时那两个官员要将证据账目抬走,谁知忽然冲出来十几个张狂武僧,那些恶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员围住殴打,险些打死。领头的混账东西还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有真佛在擎天上庇佑,要寻仇,请便,不过还请大人们摸一摸乌纱帽稳不稳?咂摸咂摸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事还在不在?”

  春愿一惊:“这么过分?!朝廷就由着他们胡来,不管一管?”

  “当然要管的。”郭嫣坐端了身子,“万首辅知道此事后,立马上书陛下,要求严惩凶徒。”

  春愿急着问:“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郭嫣道:“陛下下令,把案子交到了唐大人手里,要求从严处置凶徒,我记得好像那十几个和尚依次判了斩首、流放等刑。”

  她斜眼往上头瞧,恰巧看见懿宁公主跟花蝴蝶似的,又端着酒壶飞到了陛下跟前,笑颜如花,不晓得在说什么。

  郭嫣厌恶道:“懿宁眼见着舅父为陛下厌弃,赶忙脱簪待罪,跪在大雨天里请求陛下原谅。奇的是,这次竟有不少的宗亲和官员站出来替公主的舅父求情,太后也在中间训斥陛下,说陛下当初能登基,全靠着京中的这些老人儿支持,如今却抄起人家的家底了,势必会遭到非议。陛下念着姐弟情分,也遭不住那些老人儿一趟趟说情,只把懿宁舅父的官职革除了,但是爵位依旧保留。”

  春愿慨然,轻声问:“那懿宁公主送来的婢女,陛下都留下了?”

  郭嫣摇头,温柔地望向龙椅上的年轻清隽的男人,“陛下总归还是心里有我的,自打我小产后,他这半年几乎一直陪在我跟前。我晓得他心里还是在意和懿宁的姐弟情分,有时候不好把话说得太绝。我便出头当这个恶人,昨儿把懿宁宣到坤宁宫,狠狠训斥了番,她若是再往陛下跟前送狐媚女子,严惩不贷,以后未经传召,不许她进宫了。”

  “做得好!”春愿竖起大拇指。

  “好什么呀。”郭嫣撇撇嘴:“我这头说了她,她转头就去慈宁宫哭。不出一刻钟,太后就把我宣到慈宁宫,言语里维护懿宁,说后宫嫔妃至今无一人有所出,皆是我霸着陛下,还叫我别太善妒了。还说等过了年,就该给陛下安排选秀女了。瞧瞧,我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个养女。”

  春愿不禁替郭嫣感到憋屈,按住郭嫣的手,气道:“陛下也真是的,自己不出面,叫你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大姑子,而今连太后都指责上你了,把你弄得里外难做人,受了一肚子委屈。”

  郭嫣鼻头发酸,尽是无奈:“哎,其实陛下也很难……”

  春愿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廷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都是局中人,人人都有难做的一面。

  她让邵俞倒了酒,喝了半盏,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抬眸,竟发现坐在正对面的年轻男人正盯着她。

  男人是懿宁公主的驸马常申焕,长得倒一表人才,很是温文尔雅。

  那位常驸马见自己的“打量”被发现了,瞬间回过神来,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很自然地拿起竹筷,给身侧坐着的儿子夹了筷子菜,他儿子八岁上了,挺清秀的,小手指了指酒杯,又竖起一根食指,似乎在求父亲,“只喝一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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