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驸马笑着摇头,下巴朝侧边努了努,耸耸肩,似乎在说“爹爹可做不了主。”

  这时候,懿宁公主从侧边施施然走过来了,女人满面春风地入座,她儿子如临大敌般,不瞌睡了、对酒也不好奇了,坐得笔笔直直。

  懿宁公主掩唇轻笑,让下人给儿子倒了几滴,兰花指翘出个竖起来的“一”,朱唇轻启,似乎在说“只许喝这一次。”

  就在这时,常驸马凑过去,在妻子跟前耳语了两句。

  懿宁公主闻言,眸子生寒,眼里两道雷似的,即刻朝对面的春愿劈去,看到那位深受陛下爱宠的民间公主竟生的如此貌美时,明显不悦,但她绝不会叫皇室宗亲看出什么,立马又挂上副体面的假笑。

  春愿心里骂:好个贼男人,竟然恶人先告状。

  她颔首莞尔,起身后双手端起酒杯,朝懿宁公主遥遥敬去,以示尊重。

  哪知懿宁公主竟像没看见般,拿起盏子,笑着和自己丈夫碰了杯。

  被人无礼无视,春愿自是气闷,可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些人。

  谁知刚坐下,就听见郭太后的声音在上头响起:“懿宁,你之前和长乐公主说过话没?”

  “回母后,今年儿臣家里事忙,鲜少出门……”懿宁公主顿了顿,知道这野种现在顶了赵姎的名分,她端起桌上的酒,微笑着向春愿敬了杯,亲切地唤人:“姎妹妹。”她一饮而尽,说着得体的场面话,“姎妹妹虽在深宫养病多年,可真真和外头传闻的那样,容貌倾城无双,叫人看了喜欢。”

  春愿单手敬了一杯,也假笑着说客套话:“宁姐姐谬赞了,您和驸马伉俪情深,叫人羡慕。”

  郭太后拊掌笑道:“看来咱们姎丫头红鸾星动了。”说着,她看向底下坐着的一个男子。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太后要给她说亲?

  恰巧这时候一曲罢,换了另一班舞姬来跳《汉宫春》。

  借着吃酒,春愿打量了眼那个男人,中等身量,三十许岁,略有些发福,长得不俊也不丑,一脸的愁闷,只顾着喝酒,两腮已经浮起了红,有了醉意。

  “他是谁?”春愿问。

  郭嫣有些尴尬,“他是我兄长郭淙,比我大了一轮,爹爹去世后,他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哎,大哥和嫂嫂那才是真正的伉俪情深,谁知天不假年,去年嫂子生双生子没了。”

  郭嫣眼圈发红,叹道:“长嫂去世后,太后劝大哥续弦,也有不少人家说亲,大哥一直不肯。”

  春愿明白郭嫣的意思。

  瞧她兄长这般喝酒,应该无奈于郭太后的威势,难得是个痴情人。

  这时,上头端坐着的郭太后忽然扭头看向宗吉,笑道:“皇帝,长乐公主的婚事还悬着,哀家瞧着她和郭淙还是很相配的,要不……”

  宗吉明显很烦,又不想在众宗亲面前顶嘴,让郭太后下不来面子,只装作没听见,只顾着吃眼前的菜。

  忽然,从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胡太后将酒樽重重按在桌上,妇人眼里含泪,身子抖得厉害,明显在极力按捺愤怒,低头盯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承恩公年纪大了长乐若许岁,且、且已经成婚,膝下也有几个儿女。我家公主还是女孩儿,这宗婚事不妥。”

  春愿愣住,她是万万没想到胡太后居然会替她说话。

  场面一度紧张尴尬。

  郭太后倒也没恼,只是笑了笑,对跟前侍立着的总管太监李福道:“胡太后有酒了,扶她下去休息。”

  李福闻言,绕到胡太后跟前,弯腰去扶胡太后。

  胡太后气恨得甩开李福,看向宗吉,拳头握起,似乎要看宗吉怎么表态。

  宗吉明显不高兴了,剑眉倒竖,瞪了眼李福,“滚!”

  他扭头看向郭太后,刚要争辩几句,“太后,您未免……”

  谁知胡太后忽然摆手,笑道:“哀家今晚高兴,确实多贪了两杯。”

  她冲皇帝微微摇头,示意别在除夕宴这样的日子和郭太后置气,让人笑话。

  胡太后扶住贴身嬷嬷的胳膊,离开前深深看了眼春愿,眼里含着复杂之色,抱歉、无奈还有埋怨,最后叹了口气,低头离开了大殿。

  宗吉起身,神色凄楚:“我送您吧。”

  说着,母子二人离开了大殿。

  殿内的歌舞依旧在继续,似乎并没有受方才一点意外的影响。

  郭太后轻摇了摇酒杯,呷了口美酒的醇香,她料定长乐那乡下丫头敬畏她,绝不敢说一个不字,笑道:“哀家上岁数了,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能过得和和美美的。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这本就是亲上加亲……”

  “我不愿意。”春愿咕哝了句。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什、什么?”郭太后似乎没听清,有些诧异。

  这时,一直闷头饮酒的承恩公郭淙忽然道:“姑母,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他知道太后是忌惮公主若是和首辅党的唐慎钰成亲,会助长万首辅的气势,于是便让他尚了公主。这对他、对公主都不公允,都是伤害。

  郭淙也是豁出去了,撇过头,抱拳道:“请太后收回成命

  ,公主殿下青春年少,而侄儿自打爱妻走后,早已心如槁木,公主若下嫁给我这样的人,没得屈杀了她一辈子。”

  郭太后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侄儿不愿尚公主的真正原因。

  可懿宁却是个自作聪明的,她不黯政事,还真当郭淙是因为长乐那村妇的拒绝,而说出那样的话。这可不行,她是大娘娘抚养长大的,那也算半个郭家人,太后对她如此厚爱,她要投桃报李!

  懿宁看向春愿,笑道:“听闻妹妹去岁要嫁锦衣卫的唐同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取消了婚事。”她用帕子擦了擦唇,歪着头看春愿,言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本宫久居深闺,却也对前段时间定远侯周予安的事略有耳闻。”

  春愿原本想推脱自己身子不适,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懿宁这带刺的话、轻蔑的眼神,让她心里很不痛快。

  她忽然想起慎钰之前说的,希望她这辈子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走自己的路。

  春愿坐定了,迎难而上,笑着问:“宁姐姐听说什么了?”

  懿宁因为这个村妇突然冒出来,夺了陛下对她的关怀,早就不满了,淡淡笑道:“自然是诏狱那宗事,妹妹可千万别多心。我是听闻先前这位小定远侯是妹妹宴会雅集的常客,此人不忠不孝,淫邪无耻,先后毁了刘侍郎和江南褚氏的女儿清白性命,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春愿笑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与那个人并无往来。”

  懿宁自幼骄傲,连皇后的晦气她都敢寻一寻,更何况个村妇,她装作茫然无知,上下扫了眼春愿,“本宫听闻,和周予安暗中苟且的那位褚姑娘,似乎是唐大人先前的未婚妻,这关系乱的,都把我弄糊涂了,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

  她戛然而止,率先举起酒杯,敬春愿,笑道:“嗳呦,我话多,妹妹可别在意。早都听说锦衣卫的酷吏煞气重,妹妹如花美眷,应当配个家世清贵、斯文有礼的郎君,婚事取消便取消吧,眼下和郭家……”

  春愿打断女人的话,直起腰板道:“看来宁公主真是久居深闺,所以不知道我和唐大人并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后婚事。”

  她不想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喜欢唐慎钰,就要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她不想自己的婚姻掌控在被人手里。

  春愿也举起酒杯,勾唇浅笑,敬向懿宁:“下回呀,皇姐想知道什么,就直接来问妹妹,外头那些混人惯会传是非的,也不知道哪里听了一耳朵浑话,就敢大放一车厥词,岂不知三人成虎,多少好人的名声,就是被这些没皮没脸的长舌妇败坏了。”

  懿宁脸瞬间通红,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正要说几句,郭嫣忽然噗嗤一笑。

  “阿姐错了。”郭嫣给身侧的春愿夹了筷子鱼。

  春愿知道郭嫣素来是向着自己的,为表尊敬,双手举起盘子接鱼,顺着问:“求皇后娘娘赐教。”

  郭嫣笑道:“宁公主之所以这么关心你的婚事,原是先前她想要淮南郡王的府宅,求了陛下许多次,陛下都没准,谁承想陛下后头赐给了阿姐你。”

  郭嫣打趣道:“宁公主想着,若是阿姐将来出降,陛下肯定会给你赏赐更好更大的府邸,等你搬走了,届时她就能和常驸马搬过去了。”

  春愿了然,怪不得这个懿宁对她夹枪带棒的,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懿宁气得头发昏,她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真恨不得叫下人进来撕了这两个贱妇的嘴。

第136章 护妻 :护妻

  郭太后何尝不知懿宁的跋扈,面对懿宁可怜兮兮地求助,郭太后一开始是不想理的,但想起和她母亲从前的闺中情谊,心软了几分,冷眼横向郭嫣:“皇后,注意你的言行!”

  郭嫣借着酒劲儿,小声嘟囔:“一家子骨肉团聚,儿臣跟皇姐开两句玩笑罢了。”

  郭太后凤眸生寒,按下象牙筷,叱道:“身为皇后,至今无所出,又不修德行,也不知在哪里学得些市井污糟话,叫人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郭太后厌恶地看向春愿,自打这个野种出现,宗吉和皇后被挑唆的越来越叛逆,越来越不听话!

  众人见大娘娘动怒了,纷纷跪下。

  一时间兴庆殿里鸦雀无声,气氛就像紧绷的弦,一触即断。

  郭太后心里烦躁,莫名油然生出股悲观。她冷眼瞧方才侄子、侄女的言行,郭淙心里明白,可性子别扭又软懦,没个远见,只能做个偏安一隅的国公爷,做不了厮杀强悍的权臣;

  郭嫣倒是聪颖,偏又是个情种,把夫妻恩义看得太重,狠不下心肠,也是个没前程的。

  等她这个老婆子一死,前朝后宫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郭氏的荣耀,就止于这代?

  虽然殿内暖如春昼,可郭太后竟觉得四体发寒,她扫了眼底下跪着的子侄、宗亲,叹了口气,叫李福扶她起来,淡淡道:“哀家乏了,你们自行吃酒罢。”

  说着,郭太后便离开了兴庆殿。

  这尊大佛一走,殿内的人不禁都松了口气。

  丝竹再次悠悠响起,因陛下还未回来,谁也不敢离开席面。

  春愿见郭嫣眼里泪花点点,兴致阑珊地呆坐着,她凑过去,按住皇后的手,“对不住啊娘娘,我又连累了你。”

  “阿姐这是哪里的话。”郭嫣苦笑,“原是我和懿宁公主有矛盾,太后是气我哥哥方才拒绝赐婚,这才发火的,她是不满意我们兄妹俩,和你没关系的。”

  郭嫣反手握住春愿的手,笑着安慰:“你放心,有陛下在,断然不会叫你受委屈。”

  “嗯。”春愿点头,慨然不已:“我是真没想到,胡娘娘今儿能护着我。”

  “她毕竟是你身生母亲哪。”郭嫣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看向对面坐着的懿宁公主一家,叹道:“哎,怨不得太后方才训斥我不修德行,我也确实厉害了些,就算再厌恶懿宁,也不该在孩子面前如此刻薄他母亲。”

  说着,郭嫣挑了几样果子,叫内侍官送去给那孩子。

  孩子得了赏赐,急忙过来叩头谢恩,礼数做的一板一眼,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郭嫣抬手,忙叫那男孩平身。她上下打量着男孩,长得白净秀气,眉眼像懿宁,身段像常驸马般修长如竹,穿了一身大红锦袍,更衬得他粉雕玉琢。

  “今年几岁了?”郭嫣柔声问。

  “回娘娘,儿臣过了年就虚岁八岁了。”男孩躬身回话。

  郭嫣笑着问:“本宫记得,你单名一个泽,小字是乐民,对吧?”

  男孩笑道:“回娘娘,正是。儿臣的小字是母亲起的,取自《孟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母亲教诲儿臣,要刻苦读书,日后为官,辅佐君王,泽润百姓。”

  郭嫣微微点头,“看你说话条理清晰,可见你母亲用心栽培了,你这孩子以后必有一番作为。”

  男孩毕竟年纪小,被皇后娘娘夸奖,自是欢喜:“母亲为儿臣请了三位先生,一位教五经,一位教诸史,一位教策论,儿臣愚鲁,只略读了一遍五经原典和《史记》《汉书》,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少不得要更用功。”

  郭嫣莞尔,这孩子的要强劲儿和喜欢卖弄,像极了懿宁,她嘱咐内侍官,给小公子赏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旋即想了想,将发髻边的明珠凤钗摘下,亲手递到男孩手里,笑道:“上进虽好,可要注意劳逸结合。本宫记得鸣芳苑里有片梅林,现在正开了,过后让你母亲带你去赏花游湖。”

  春愿心思灵敏,见郭嫣竟赏赐凤钗,又提起鸣芳苑,立马明白皇后的良苦用心,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春愿忙将陛下今儿才送她的一块蝉形玉佩从荷包里取出,递给男孩,笑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本宫将这枚玉佩赠予你,愿你将来一鸣而天下知。鸣芳苑有两个菜做得很不错的厨娘,届时我同你们母子……”

  谁知那男孩唇角略上扬,眼神轻蔑,并未接玉佩,而是迅速跪在皇后席前,跪下磕了个头,满面的恭敬有礼:“儿臣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春愿手尴尬在半空,示好的话停在唇边,她不禁再次上下打量这个男孩,摇头一笑,懿宁公主果真教的好。

  而这时,对面的懿宁公主面带微笑,朝儿子招招手,“乐民,回来吧。”她和驸马一同起身,给郭嫣行礼谢恩,从都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春愿,仿佛觉得方才儿子的举动是合适的,是一位贵公子应该有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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