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鞍白马度春风 第60章

作者:沧海暮夜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女强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听吴勉说他对不起治下百姓时,王放倒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然后开口问道:“这一直以来,山匪为患,吴大人竟从未想过上报朝廷派军剿匪吗?”

  王放倒是可以理解,此地虽有驻军但无诏令不可妄动,毕竟杨氏之祸就在眼前,自那以后南境军都万分谨慎。可只要当地主事文官将匪患上奏,朝廷也不会置之不理,匪患又怎么会如今日般猖獗!

  “王少卿可知道我来此上任的缘由?”吴勉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说起了别的。

  王放皱皱眉,没有出声。

  “我来这里,是因为上一任的别驾,陪家人去寺庙进香途中遇到‘乱民’,一家八口,尽数横死于官道上。”吴勉悠悠说道。

  王放瞪大眼睛。

  “而我刚上任不到一月,就有县令‘忠告’于我,说上任别驾死前,才递了剿匪的折子。”说着,吴勉往后一仰,就那么瘫在石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说:“王少卿,你若是我,又当如何呢?”

  王放猛地站起身,略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

  “少卿,放心,我们现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现在南境谁都知道,是公主殿下一力剿匪的。”吴勉摆摆手,让王放放松。

  “殿下知道吗?”王放怎么放心,恨不得马上去军营告知萧璃。

  “王大人,你忘了今日殿下所说之话了吗?”吴勉笑笑,提醒。

  王放一怔,想到了萧璃白日所说:

  “本宫也不知道这府衙,有多少人在往外走漏消息。”

  “殿下心里清楚的很,所以从一开始就讲明了,我所传达一切,皆为长乐公主之令。”吴勉还是堪称放浪地躺在地上,这一句话说得,内含无限感慨之意。

  王放站定,转头看向了地上的那人,见他仍在对月感慨。

  “我怯懦软弱了小半辈子,最后却是要缩在一个任性妄为的公主身后,任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前拼杀,才能在她庇护下做些实事。”吴勉说着,忽然大笑了起来,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笑着,脑中想到的却是白日时萧璃那鲜血氤氲开来的衣袖,像朵艳丽的花。

  “殿下当真是任性妄为吗?”王放仍旧站着,低声自言自语。

  “王少卿。”吴勉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认真,他看着王放,说:“公主说最初那个匪寨惹她不高兴,所以她就屠了那个寨子。”吴勉一边说,一边坐起身,“后面那些山寨挑衅她公主之尊,她便要去剿了那些损她威严的山匪。我不过一介庸碌无能之辈,自然公主殿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了。”

  说完,他撑着台阶站起身,把还剩了大半的酒坛塞到了王放的手里。

  “吴大人不喝了吗?”王放掂了掂重量,问。

  “不喝啦!”吴勉拍拍袍子,说:“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上了岁数,还是当以保养为主。”说完,便转身往库房走去。

  “吴大人去做什么?”王放在吴勉身后问。

  “公主不是说要我们尽快理出缴获兵器的格目?我自然是当尽快完成。”吴勉回答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库房。

  独留王放一人站在原地,看看月亮,又看看手中酒坛,蓦地笑了。

  *

  跟吴勉交代好整理兵器之事,离开府衙的萧璃并没有回军营,也没有回到城里他们落脚的小院,而是远远地跟在几个黎州军后面,无声地随他们走着。

  那几个黎州军由一个校尉领着,一路走到了士兵家眷所聚居的里坊,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萧璃没有再接近,只是靠在转角处的墙壁上,听着那边校尉声音低而沉地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片刻的安静后,传来了女子的哭泣声与老妇的哀嚎声。

  这时,萧璃所站之地不远处,有街坊的对话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是老李家?”有人低声问。

  “是,这回是他们家二郎。”有人回答。

  “他家大郎当年打南诏人的时候死了,二郎又因为剿匪……哎,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造孽啊,造孽啊……也不知我家那个现如今如何了,他也有日子没回家了。”

  萧璃靠着墙,木着脸,听着街坊议论纷纷。

  回过神时见那几个黎州军离开,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脚跟上,直到他们在另一家的门口站定。

  萧璃就这样默默地跟了五六家,一直到他们又一次离开,萧璃想继续跟上,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你还想跟到什么时候?”萧璃怔忡回头,见是霍毕在身后,皱着眉头看着她。

  这时候萧璃反应有些慢,似乎不知道为什么霍毕会出现在这里。

  “回去吧。”霍毕叹了口气,说:“你再这般跟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完,便想拉萧璃离开。

  可萧璃扭过头,不肯走。

  霍毕知道萧璃手臂上有伤,也不敢太用力去拉她,便只好陪她站在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好一会儿,萧璃才开口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霍毕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从来了南境,他叹气的次数与日俱增。无奈归无奈,话却还是要说:“我初次领兵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如今稍大一两岁。”说到这里,霍毕顿了顿,然后才说:“那次之后,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跟着传讯的士兵去每一户人家报丧,自虐一般地走了一家,又一家。

  霍毕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战死的一位将士,前一日才咧着嘴笑着同他打招呼,约着下次有机会较量一番枪法,可十二个时辰未过,那人就再也不会笑了,也不可能再与他较量枪法了。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终于抬头,直直地看向了霍毕。

  见到萧璃的目光,霍毕愣了下,他打从回京见到萧璃,就没见过她这般茫然无措的模样。

  霍毕所认识的萧璃,一直笃定从容,哪怕看起来狼狈,哪怕满身是伤,可眼神依旧坚定。

  但是现在,她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答案一般。

  “霍毕。”

  他听见萧璃开口,声音中带着迷茫。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黎州军军营外的山顶上, 有一块巨石,平整光滑,是一块天然石台, 萧璃坐在石台上,脚在半空悬着, 低头看着远处山下军营里的火光。

  “霍毕,此次阵亡的将士共一十四人。”两人已在这里坐了很久, 萧璃才又开口说话,“什么时候才会习以为常?”萧璃侧过头, 看向霍毕, 问:“一百人时, 还是一千人时,又或者, 要死一万人时才可当作寻常事看待?”

  “萧璃。”霍毕加重了声音,看着萧璃说:“昨日还与你一同放声大笑的同袍战友明日便战死沙场, 死生两隔, 这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当作寻常看待的事。”

  萧璃抬眼,看向霍毕肃然的脸, 半晌,才声音艰涩开口:“真的吗?”

  “真的。”霍毕重重点头,然后说:“心中难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为将者, 你当铭记这个滋味, 但却不可被它所击倒, 因它而犹疑。”

  “你说得倒是简单。”萧璃低声道。

  “萧璃, 我在北境送走了无数一同操练过的兄弟,送走了十数我应当叫一声叔伯的将领,送走了我的……父亲。”

  听到霍毕说起父亲,萧璃的身子仿佛僵住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问:“我一直不敢问,当年……当年,师父去前,是何境况。”萧璃低着头,让人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记忆中的他是何模样?”霍毕不答反问。

  “我记忆中啊……”萧璃恍惚,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说着:“教我习武时总是好严肃,还会拿个小竹条打我胳膊。可我若是好好地把功课做完,师父又会给我好吃的牛乳糖,里面有炒得很香很脆的米。他还总是跟父皇顶嘴,但最后又说不过父皇,说不过了就赌气用轻功飞走……还从来不好好修胡须,说那样才最显男子气概。”萧璃说着,便仿佛又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一幕幕,嘴角不由得带了笑。

  霍毕听着萧璃的描述,不用费丝毫功夫就能想到他阿爹当年的模样。尤其他那一把胡子,小时候他没少拿胡子扎自己。

  这般想着,霍毕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萧璃,柔和了神色,轻声说:“阿璃。”这是霍毕第一次这么唤萧璃,“你就记住那样的他就好了。”其他的……多说无益。

  莫名的,当年北境之惨烈,他并不想说给眼前这个姑娘知道。他猜他阿爹也不会想她知道他死时的模样。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他,眼泪却从脸颊滚落。

  “我当年……我当年……”萧璃的喉咙仿佛被棉絮塞满了,说不出话。

  她当年派了人去北境相助的,她与兄长在长安也极尽所能让皇帝出兵,可终究还是迟了。

  “我知道。”霍毕伸出手,在萧璃头顶拍了拍,“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阿璃,你不需要为此而自责。”

  此话一出,萧璃的眼泪瞬间就流的更为汹涌。

  霍毕也不知道为何他这越是安慰,眼前这人哭得就越凶,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想了想,他又说:“你说的那种牛乳糖,里面有香脆的炒米的那种,我小时也常吃,那是我乳娘最拿手的点心。那糖很不好做,需要新鲜的牛乳和晒干的米来炒,所以乳娘一个月才会给我做一次,每次也只能做出一小匣子而已。”

  说着说着,霍毕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接着,他猛地一拍身边大石,说:“我小时候最宝贝我的牛乳糖,每日都是数着粒吃,每日剩多少都数的清清楚楚,可匣子里的糖却总是隔三岔五地减少!原来是被老头子偷走送外面的小孩儿了!”

  霍毕一下子站了起来,被气得走来走去。

  他小时候发现糖丢了,就去跟乳娘告状,他爹在旁边听见还笑他数数都数不好,当真是半分愧疚心虚都没有啊!

  “外面的小孩儿”萧璃呆呆地看霍毕被几块糖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忽然破涕为笑。

  她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每次霍统领拿出糖的时候神情都带着几分得意与调皮,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一般。

  见萧璃总算是不哭了,霍毕心里一松,而这时,熟悉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你俩当真是让我好找啊。”

  萧璃和霍毕回过头去,见范烨就站在石台之下,手里拎着几个酒坛。

  他纵身一跃跳上石台,来到两人身边,往两人怀里各扔了一个酒坛,笑着说:“有月而无酒,岂不是寂寞?”

  *

  今日月色明亮,不难看出萧璃的眼眶有些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范烨没出声询问,却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刚刚剿完第七个匪寨,这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们跟黎州军的将领和士兵们混熟了。此一行,阵亡的十四个士兵,每一个他们都认识,哪怕是范烨自己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更别说萧璃。

  他们这位小公主,虽然看起来浑身是刺的模样,实际对自己人却心软的不像样子,那副仁义心肠,倒是跟太子一脉相承,全不似范烨所认识的皇家。倒是像个嫉恶如仇,却又天真纯善的侠客,也难怪总是会跟范炟大打出手。

  若是现在再问范烨怎么看待萧璃和自家弟弟的种种龃龉,范烨八成会说是范炟自己欠揍。他们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从未见过萧璃仗势欺人,即便是对那些一开始不敬自己的南境军,萧璃也是于比武场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

  对,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就是范烨对萧璃的评价。他这些日子没少琢磨萧璃,有时想着想着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惹得霍毕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萧璃从未掩饰对他的不喜,却也从未曾排挤过他。经过了这大半年,倒是比从前多了同袍之情,战友之义。虽然偶尔她还会刺他几句,于战场上,他却可将后背交托于她,不必回头。

  初来南境时,他觉得萧璃既莽且傻,寻常人做不出私放质子归国之事,寻常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称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杀山匪。但现在他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简单,容易看透,相处起来也可少费些心思,多些坦诚。

  “你觉得本宫需要借酒浇愁?”萧璃看着手里的酒坛,沉着脸问。

  来了来了,一不高兴就‘本宫’,‘本宫’,搬身份出来压人。事到如今,范烨已经很清楚萧璃的脾气,看她这样,又觉得颇为可爱,于是装模作样做出怕的模样,说:“是我想借酒浇愁,不是殿下。”

  “喝点儿酒也好。”霍毕却忽然出声,引得两人看去。

  霍毕拆开酒坛泥封,说:“当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时,可不曾有酒这样的稀罕物。”

  萧璃和范烨两人闻言,皆是一震。他们两人同时想到当年奏报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毕以三千精锐骑兵,入后方,断粮草,守北境。”

  战澜沧,断粮草,此乃使霍毕名扬天下之战,谁都知道。世人都觉得,这是霍毕的无上荣光,却没人想过,霍毕到底想不想要这个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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