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13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靠窗的位置,竹帘都卷起来了。

  第一簇惊蓝花曳在风里,街上不见夹袄棉衣,夏麻和绸衫清清凉凉地罩着姑娘姣美的身躯,她们头上顶着竹篓,在行走间摆动一下腰肢,嬉笑着远去。

  龙可羡才后知后觉,她竟然在白崖小院住了将近半月,立夏已过,快至小满了。

  她挑着面,头一回食不知味。

  这半个月,不论哪个时间点,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似的,很自适,很舒坦,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都透着松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她过往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呢?龙可羡支着下巴,竟觉宛如隔了层纱,只有朦胧的概相,没有具象的画面。

  这种舒适与阿勒没再说半句浑话有关,他正经得不像话,像是尝到某种甜头后,短暂地进入了欲/望的消退期,蛰伏着,等待下一次返潮。

  有时也早出晚归,龙可羡不知他在倒腾些什么。

  她没兴趣,更没过问。

  龙可羡吃完面,撑着下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能与“从此君王不早朝”搭上边儿,窗边一暗,桌上突然滑过来一只匣子,龙可羡拿筷子抵住,扭头便见到阿勒撑在窗沿,半弯身,笑得百花失色。

  “便知你在此地,”阿勒抬手,向小二要了一碗馄饨,然后转头见龙可羡没反应,推了推匣子,“阿悍尔来的,紧着就给你送来,尝尝,跑死我了。”

  阿勒转身从前门进来,热得耳后到脖颈一片红,把手臂搭在龙可羡身后的椅背,汗水顺着喉结下滑,流到了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凡是出门,回来必定捎带点什么,有时是一匣子麻糖,有时是一捧海里怪石,有时是晒得干巴巴的海星。

  前几日雨下得大,白崖小院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雨雾中,阿勒蹚水走得满身泥,敲响她房门,从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花儿,干干净净的,往她手中一塞,回去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然后第二日,他就叫来泥瓦匠,从院门口到斜坡底,修了条齐齐整整的青石阶。

  “去驿站了?”阿勒捏着勺子吹凉,瞥到龙可羡手边压着的信。

  “余蔚要往伏虞城来,连着两趟船都没有赶上,我让她暂留坎西港。”

  龙可羡微觉异常,离夏至日的龙船节越近,伏虞城来的人越多,但也不至于每趟船都挤不上。

  余蔚花了十数张纸,阐述这些日子的倒霉劲儿,她一流露出登船的念头,麻烦事儿便接二连三地来,像有人暗中作梗。可图什么呢?余蔚大为不解。

  “建议她往大灵云寺去,茹素斋戒,清心寡欲,有个十年半载的,倒霉劲儿便过去了。”阿勒自顾吃起馄饨。

  他是只字不提自己动的手脚。

  提什么呢。难不成真让个外人住进白崖小院来?他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谁要来也成,就地弄死,埋在青石阶下。

  阿勒脸色淡下来,浑身散着股生人莫近的冷漠。

  咽下馄饨,阿勒就着茶水漱口,余光见着龙可羡偷瞟他,自个儿心里也有点虚,便咳了声:“同你讲件新鲜事儿。”

  龙可羡正低着头,把木匣子翻来翻去,绞尽脑汁琢磨着匣子开法:“请说。”

  门帘“噼啪”地响,外头忽然乌泱泱地涌进来一拨人,吵吵闹闹地挤满了食肆。

  为首的年轻公子摇开折扇:“嚯!码头挤得老子鞋都踩不住。三爷的船就是气派,漆得跟仙舟似的,我都怀疑那船上养了两头鹤!据说是祁国上下唯一一条战船,怎么不像呢,你们说那弩架投石机都藏哪儿了?”

  啊?龙可羡微微张唇,讶异的目光穿过阿勒,落在门口。

  天边一片亮白,云团正在缓慢涨大,托着日头缓升,阿勒侧脸匿在阴影里,他手掌弯曲,轻轻敲着桌面,在龙可羡的反应中,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14章 般配

  食肆闹闹哄哄,伙计把竹帘全卷起来,四下往来的风游动着,带走了闷热。

  涌进来的一拨人在隔壁桌落座,那公子倏地把扇一合,握在掌心,袖中骨碌碌地滚出几颗石头:“近来闻商道多了不少新东西,挤都挤不进去。”

  每个近海城池都有闻商道,顾名思义是几条长街,两侧都是商铺。

  码头卸下来的货,撇开那些早早有人定下的,其余的都得先在闻商道挂个牌子叫卖,最时兴最走俏的货色都是从闻商道出来的。

  桌上四五人围着脑袋,把那几颗蓝珠子拨来看去:“好成色,不拘是做簪钗,还是臂钏,送进各城锦楼花苑里,必定抢手。”

  “猜是哪儿来的?”那公子把扇子往掌心一拍,不等人问,自己先忍不住说了,“闻商道近来添了块帆幌,黢黑色,压银蛟纹,往那儿一支,周旁三个铺子连夜走人,谁也没敢往旁边凑,城里的紧俏货,都出自那里。”

  “啊!”

  那公子摇头晃脑,接着说:“一连七日,那块帆幌寅时挂,卯时摘,一刻也不多留,硬生生地打出了名声。伏虞城里新近多出来的人,谁是为程记那几条大船来的呢?全是冲着那块帆幌来的。”

  “嚯!”

  那公子还等着恭维奉承,谁料其中一人就说:“黑底银蛟纹,那是,是海寇啊……莫不是要打仗了?”

  祁国人耳听旁说海寇的故事长大。

  赤海与乌溟海的交界线上有座小岛,呈钥匙状,祁国曾南下行商的老人们曾说,从那座小岛一过,整个天地便如同钥匙拧动,霎时变色,从宁谧安详的海域,堕入了狂风巨浪的裹挟里。

  除开天生地予的环境,乌溟海确实是个与祁国截然不同的地界儿。

  狂放,骁悍,叱咤动荡。

  海上盘桓着实力强劲的海寇,让所有往来的船只臣服叩首,甚至频繁北上,骚/扰祁国南岸。

  后来,祁国多年明令禁止往南行船,禁令和传说在时间的加持下,把那块海域渲染得犹如魔境。

  “糊涂虫!”年轻公子不以为意,冷哼道,“海令既开,便是南北有了盟约。海寇手上把着航道,之后祁国南北往来的商船全得仰仗他们。乌溟海诸国早都奉其枭首为座上宾,国师大祭司什么的,尊名不要钱地往他脑袋上扣,你等就在这畏手畏脚,坐看旁人起高楼吧!”

  “……”同行之人瑟缩着脖子,“是了,前几年还听闻海寇窝里内斗,杀出了一个新王。”

  “欸,我晓得,”左旁桌的人听闻,凑过去说,“海寇么,枭首不都是养蛊一样厮杀出来的么。那次斗得尤其狠,杀出了个混世魔王,屠戮全境,旧王旧部杀得精光,黑蛟旗就插在旧王的头骨上,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听闻前几年为着搜罗什么美人,疯起来是一座岛一座岛地沉啊。”

  “即便好相与,你是要招他做婿啊,还是要给他当小舅子啊?做生意来的,又不是结亲家,”年轻公子重新摇扇,颇为不屑,“我家不仰赖程记,自就有船南行,只要那海上王手头松些劲儿,卸半船货给他做孝敬我也出得,只要船行得顺当,南北一趟回来,就能连本带利赚得手软!”

  旁桌人越说越混乱,几桌并在一起,吵得昏天黑地。

  一半人跃跃欲试,一半人驻足观望。

  龙可羡回眸,阿勒正慢条斯理把目光从她面上挪开,表情有点儿淡。

  两人离开食肆,沿着街旁慢走。

  龙可羡抱着匣子。

  精巧的榫卯机窍在刀刃跟前不值一提,她方才左思右想打不开木匣,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削掉了匣子顶部,露出圆乎乎的奶块儿。

  此时正一口一个地往嘴里丢着吃。

  真是万事不挂心的小白眼狼。还是个眼里心里全没他的小白眼狼。

  阿勒跟在身旁,悠哉地踱步,眼风时不时往龙可羡那儿飘。

  他病好了,懒筋没正,眉眼的锐和身段的挺都变得更加招人,杵在那儿,自成一道景,偏偏浑身懒筋,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要是脾气上来,那眼角微微折起,就能轻易地把人看怯了。

  如此看哭了四五个小孩儿,阿勒往青石阶上一站:“走不动道儿了。”

  龙可羡用舌尖把奶块儿推到左颊,再把匣子往阿勒怀里一搁,空出来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二话不说朝阿勒抱过去。

  换了旁人定要被她抱个正着,但阿勒眼皮陡地一跳,警惕地往后撤了半步。

  这哪儿是抱人,这是要扛人的架势!

  阿勒小时候就吃过这亏!

  那时他贪凉,夜里发热,烧得滚烫,哼哼唧唧地在床上喊人,把龙可羡吓得不轻,这姑娘连着薄褥,把他浑身一裹,扛起就往外跑!颠得他头昏眼花,边颠边呕酸水,腿撇得跟棉花似的。

  连着三日,阿勒都没有跟龙可羡讲过半句话。没脸!

  “?”龙可羡疑惑地看他。

  “别,”阿勒心说如今要扛也得我扛你,反把她手腕并拢,一只手就能攥住她两个手腕,往前一拉,说,“走得动。”

  龙可羡被拉得差点儿磕上他胸口,阿勒被她这阵动作一搅,刚冒点火星的脾气消得干干净净,手舍不得松,就着这姿势把她拉到跟前站定,想要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祁国王庭从根里烂了,世家商贾撑着它,也束缚着它。北境王南下,真人都没见着,消息先飞遍了坎西港,人人都想分杯羹,也想捡点漏,内里尔虞我诈斗得如火如荼,有什么意思!不如去那海上争锋。”

  “嗯?”龙可羡手腕被攥得紧,并拢在一起,是个被挟制的姿势,她不习惯如此,想挣开,却被这串话岔了神。

  阿勒拇指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那片肉平素都藏在隐匿处,甚少见光,厚茧挨上去,宛如滑动在玉脂上,他喜欢在龙可羡身上留下痕迹。

  “南北交融是个趋势,挡不住。我若是北境王,与其跟商户世家抱成团,不如自个玩儿。”

  龙可羡听明白了,这是要她撇开世家单干,但她摇了摇头:“北……北边人不擅行船,北境王与程家购置葫芦船,想来,也是为了附带的两百位水舵手。”

  不擅行船说得都是客气的,祁国十六州,北境是最偏的,古时都叫裂土之滨,往北挨着莽莽冰原,往南是十万大山。

  为何连下三十六张帖子给程家,就是因为整个北境都凑不出一条能驶出赤海的船,而海令已开,龙可羡说什么也得吃上这第一口红利。

  她的想法很简单。

  有敌族入侵北境,打仗;打完仗银库空虚,捞钱。

  虚与委蛇的事儿她做不好,北境有得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她并不介意和世家一道南下。

  “好说啊,那匪头子北上登岸,定然也是心有惶惶然,急于寻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北境出人,南域出船,哪片海域拿不下?”阿勒张口就来,“一个是陆上王,一个是海上王,不正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儿了吗?”

  龙可羡缓慢地张了张唇:“……啊?”

  “什么三爷四爷的,沽名钓誉的臭男人罢了!也配跟她玩儿么。”阿勒冷声。

  龙可羡定定的,着实盯着阿勒看了好一会儿:“你此前,此前还说你仰慕北境王,要日日夜夜,一日三顿地说与她听,怎么……”

  怎么话里话外,又唆使她跟别人好了。

  “我是仰慕她!”阿勒说,“但那位海上王俊逸潇洒,我自认不如,情愿只把她搁在心里偷偷仰慕,再说了,我如今是你的人,就该一心待你才对。”

  “……”龙可羡迟疑道,“你怕是听岔了,方才食肆里,人家说的那海上王,分明是个混世魔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惯爱把旗子插在骨头上,为了甚么美人,一座岛一座岛地沉。”

  “道听途说,岛也是能沉的?那些人怎的不编话本子去。”

  “这么说,都是假的?”

  阿勒像个忽悠小孩儿的拐子:“也有真的,我说的便是真的。”

  想起来了,他是南边来的采珠人。

  “这个事,日后再说,”龙可羡含糊其辞,“你先前要讲的新鲜事,便是这件吗?”

  “嗯。”

  “你在生气,”龙可羡偏头过去,好奇地打量他,“毛要炸起来了。”

  阿勒也偏头,两人本来就挨得近,眼神缠在一处,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弄她的轮廓。

  日头悬在头顶,风里夹着草叶香,穿梭在两人的咫尺之距里,阿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借着这熏风,这悬日,这草叶,把要说的话融在唇齿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告诉她,再把她的回应吞吃入腹。

  不料龙可羡同时伸出两根指头,搭在他两边唇角,阻了他俯首的势头,接着双指稍用力,往上推了推,硬是推出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