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92章

　　宋零诺和刘辛辰面对面地坐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

　　会议桌上摆着两份白纸黑字的账号协议，每份的要求和条件都相当苛刻。

　　刘辛辰想好了，如果宋零诺翻脸生气，她就不干这活了，她老板要找谁干找谁干，反正她自问是尽力了。

　　宋零诺把纸张翻来翻去，看了好半天，抬起头：“我总结一下，你们对我的要求是：要不就把账号卖给公司，要不就把我自己卖给公司？”

　　刘辛辰不得不点头，“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哦。”宋零诺捏住第二份协议，“如果我选第二个方案，就意味着我未来三年都不会被公司解雇了，对吧。”她至少有三年时间不用再担心失业了。

　　刘辛辰说：“你就这点出息？”枉她还担心宋零诺会生气，她早就应该想到宋零诺的脑子就是这样长的。

　　宋零诺不搭理刘辛辰的反馈，又去翻那份包装推广方案。品牌中心居然会为她外聘一支小团队做账号运营和商务的支持工作，这是什么待遇啊？品牌中心真的有这么大方吗？宋零诺不禁想到刘辛辰曾经讲过姜阑对待下属的方式。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现在也归姜阑管，四舍五入，宋零诺是不是也能享受到刘辛辰的待遇？姜阑所做的一切，总不能再像曾经一样挖坑给她跳了吧？

　　宋零诺问刘辛辰：“我真的能有这种明星待遇？”

　　刘辛辰实在是没话说。

　　宋零诺没出息也就罢了，还没见过世面。这点破待遇值得稀罕什么？人家真正的女明星是带团队飞一趟纽约时装周光logistics就要花掉品牌方近百万预算的，是在纽约大清早吃不到小笼包就要发脾气不肯好好工作的，是就算经纪人跪下来求也说甩脸子给品牌方就甩脸子的。

　　再没话说，刘辛辰也要回答宋零诺：“嗯，真的。”

　　所以宋零诺能痛痛快快地把协议签了吗。

　　宋零诺把协议推回给刘辛辰，“我不可能签这种协议。”

　　“那你不早说？”刘辛辰白浪费了感情，“你不签的原因是什么？”

　　宋零诺说：“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月内，如果我主动离开零诺时尚，或是与任何外部经纪及代理机构签约，那么我需要偿付公司用来推广我和账号的一切费用——这个条件太不公平了，我不能接受。”

　　宋零诺又说：“公司推广我和我的账号，难道就没有从中获益吗？我认为我也帮助‘无畏WUWEI’提升了消费者对品牌的好感度和购买意愿，这些从每次CMI做的广告战役事前事后测试结果都能看出来。这是双赢，不是我一个人占了公司的便宜。所以我不会签这么不公平的协议的。”

　　刘辛辰问：“你的要求是什么？”

　　宋零诺回答：“我最多可以接受偿付百分之三的相关费用。”

　　从百分之一百降到百分之三，这种谈判刘辛辰没经历过，她更没想到这居然是宋零诺能提出的要求，“这不可能。”

　　“那好。”宋零诺点点头。

　　刘辛辰提醒她：“如果你不签，品牌中心将不再给你提供任何传播支持，你也不会有支持团队。”

　　宋零诺毫不犹豫，“我并不需要。”

　　刘辛辰说：“没有品牌层级的传播引流，你账号涨粉的速度将会大幅下降。你要想清楚。”

　　宋零诺说：“到底是我更需要曝光和粉丝，还是公司更需要我有曝光和粉丝？你也要想清楚。”

　　刘辛辰被杠在这里，“无畏WUWEI”今年一季度的广告战役将在七天后出街，宋零诺能耗，广告执行方耗不起。

　　她问：“是谁教你的？Vivian吗？”

　　宋零诺说：“你。”

　　刘辛辰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教你和我对着干了？”

　　宋零诺告诉她：“我优秀我就具有选择权，你知道我优秀吗？”

　　刘辛辰带着宋零诺的筹码和要求回去找姜阑。她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恼怒，一方面又欣慰。

　　姜阑听了百分之三的要求后，点头，“就按宋零诺要求的签。”

　　老板如此痛快，刘辛辰诧异，她直觉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姜阑又说：“但是宋零诺必须同步承担运营Neal个人账号的工作。”

　　协议签妥的当天，宋零诺就得到了她的小团队。品牌中心找的合作MCN是木文的公司，木文主动给宋零诺打了个电话，再次表达对她的喜爱和看好，然后亲自拉群，介绍宋零诺给小团队的人认识。

　　宋零诺盯着手机屏幕，加上她和木文，群里一共有七个人。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真的是她能够拥有的支持吗？

　　商务助理周苏的性格最外向，在群里叭叭叭不停。她把宋零诺最新这一季的“无畏WUWEI”广告成片发到群里，三百六十度地花式赞美。

　　宋零诺点开图片。

　　年轻女人半长的黑发散开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裙摆凌乱地卷在两腿之间。她的脸颊绯红，像涂抹了厚重的胭脂。

　　宋零诺对上年轻女人的目光。

　　愚蠢，勇气，讽刺，怜悯，构成了独属于她的无畏。在始终向前的人生之路上，没有人会再回到任何一刻过去。

　　周苏：“这要不红，天理难容？”

　　木文：“废话，不看是谁做的造型。”

　　宋零诺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出了声。

　　她关掉图片，在微信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好几个月都没联系过的联系人，编辑微信发过去。

　　陈其睿术后第四天，季夏被告知陈其睿的病理检查结果，和此前的诊断一样，肺原位腺癌，现阶段无需放化疗。

　　在病房里，季夏削完一只苹果，手机有微信进来。

　　宋零诺：“Alicia，好久没联系了，你一切都好吗？”

　　季夏回她：“我都好，你呢？”

　　宋零诺：“我也都好。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哦！图片”

　　季夏：“好。你找我有事吗？”

　　那头过了很久都没声音。可能小姑娘本来只是问候一声，但经她这么一问，就在犹豫是否要再说些什么。

　　好半天，宋零诺才回复：“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季夏：“你讲。”

　　宋零诺：“我要帮大老板做社交媒体账号的内容运营，请问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眼中的十四年吗？”

　　季夏放下手机。

　　现在是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故事，如果要倒叙，她可以先讲八天前，和陈其睿去民政局登记的片段。

第83章 . Likable

　　疫情之下，住院、手术、陪护以及探视的相关规定十分严格。陈其睿入院前，季夏翻看了半天现行医院防疫政策与各项规章制度，随后问他，要不要复婚算了。陈其睿一开始没有回答。季夏又讲，大环境不稳定，防疫政策说变就变，去民政局做个登记，后面在医院如果出什么事情也更方便处理。季夏的语气像在讲公事，作为一个公民，她在制度与政策之下做出了当前最适合自己的个体选择。

　　去民政局那天，季夏一路没讲话。这是她和同一个男人第三次来民政局，没什么新鲜感。流程走完，她把证件收进手袋里。陈其睿问她是要回公司，还是要一起吃中饭。季夏说要回公司处理事情。当天下午，季夏去了一趟银行，在保险柜里没有找到当年的婚戒。当晚回家，季夏去衣帽间的小保险箱里看，还是没有找到。她已经不记得当年离婚时她怎么处置了婚戒，但既然找不到，那就算了，反正在两人第一段婚姻的存续期间，她也没有戴过那枚婚戒。

　　术后第二天，陈其睿被从监护室转到病房。他左侧胸口有三条伤口，其中一条伤口中插着两根引流管。季夏问他痛吗，他皱了皱眉，说不痛。白天点滴、雾化、吸氧，病床始终维持在三十度倾斜，陈其睿没胃口，只吃得下牛奶和鸡蛋羹，晚上上了止痛栓，他才能睡着一会儿。到了第四天，季夏被告知陈其睿的病理检查结果，和此前的诊断一样，肺原位腺癌，现阶段无需放化疗。医生来拔陈其睿身上的引流管，季夏和他讲话分散注意力，但她还是能听见冰冷的医疗器具从他的身体内抽出来的滋滋响声。陈其睿抬起胳膊，遮住季夏的眼睛。等彩超做完，季夏问他苹果要吃吗，陈其睿说吃不下，她就削了一个给自己吃。季夏削苹果时，陈其睿一直看着她，季夏说我很久没看过你削苹果了，陈其睿说等回家了我削。

　　回复完宋零诺的微信，季夏看向病床上已经睡着了的陈其睿，她想到十五年前的夏天，她和Matt Russell一道去见新客户。那年季夏三十三岁，她的精力、创造力、反应和信息处理速度、记忆力以及体力都在巅峰，她从未考虑过生老病死。那年季夏在全新的领域赢下了一个厉害的客户，做成了一个传奇的项目，她从不给自己的人生设限。那年年末，Matt建议季夏尝试做一个likable的人，他说这样会对她今后的职业发展更有好处，季夏说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

　　在陈其睿的病床前，季夏想到的都是她自己。好在再过两天他就能出院，否则她的耐心将被耗尽。爱绝不该被高估，季夏想，人类都是自私的，包括她，也包括陈其睿。季夏又想到陈其睿左胸处那三条狰狞丑陋的伤口，还有拔引流管时他抬起胳膊遮住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她的自私变得软弱，并且毫无用武之地。

　　到了半夜，季夏毫无睡意，她打开小红书。

　　SONGLN这个账号依然兢兢业业地维持着日更的频率，目前粉丝数已达十八万。

　　几天前，宋零诺刚换了账号的头像。新头像不再是那张低像素的侧颜自拍，而是一张虚拟艺术风格的女孩画像。她为新头像特地发布了一篇图文笔记，宣传这张头像的原创作者——一个名叫叶叶的听觉障碍插画师。叶叶也开设了小红书账号，并且提供有偿数字头像绘制服务，宋零诺毫不吝啬地为叶叶的新账号引流。

　　所有和特殊障碍人群有关的事情，宋零诺一直做得很起劲，不管有没有人看，不管有多少人看。无论宋零诺做这些的初衷是什么，季夏认为刘峥冉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年轻女孩。

　　本周，宋零诺发布的两条时长相对较长的视频笔记都与此相关。

　　其中一条视频是宋零诺在为特殊障碍人群求职小程序做UAT，她把一个个枯燥的测试案例和测试过程录制下来，选取重要片段进行快剪编辑，不光向粉丝分享她作为数字化创新专员对系统平台或app做测试类工作的经验心得，也同步利用这个机会对外招募有视觉障碍的用户一起来参加这个小程序的无障碍化功能的UAT工作。

　　该笔记的留言区有人问：“盲人除了按摩技师和电话客服之外还能做其它工作吗？这些人用得上你们做的这个求职小程序吗？”

　　SONGLN专门挑出这条留言回复：“能的哦。‘这些人’能在视觉障碍的情况下做彩妆师，完成色彩搭配，还能拍摄视频，做剪辑，当文字编辑，做新媒体运营……等等工作。我和大家一样在逐步破除对残障人士的刻板印象和偏见歧视。”

　　另一条视频是宋零诺镜头下的“无畏WUWEI”的服装设计团队正在进行中的无障碍穿戴实验研究。在梁梁的主持下，“适应性时尚”项目一期将会重点推出面向下肢残障女性消费者的成衣系列，该系列设计工作尚处早期，参与设计工作的服装设计师全部是生理健全人士，梁梁为此专门采购了一批轮椅和成人尿不湿，要求项目上的每个设计师都至少连续三天使用这些器具进行日常工作与生活，亲身体验下肢残障女性群体的日常穿戴与活动障碍。当然，要做具体的款式设计与开发，仅仅依靠健全人士的穿戴实验是远远不够的，肢体残障分很多种，全瘫、截瘫、偏瘫、下肢部分缺失或全部缺失，所面对的日常生活需求以及社会参与程度都不同，因此，设计团队需要针对不同类型的肢体残障女性做大量的样本调研并采集相关数据，包括但不限于形体特征、着装难易度、社会活动范围、日常所需借助的辅助器具类别、 个体的生活姿态特点等等。

　　和前一条视频一样，宋零诺同样利用这个机会对外招募愿意参与调研及数据采集的下肢残障用户。

　　该笔记的留言区有人问：“下半截身体废掉的女人还能生孩子吗？”

　　SONGLN回复：“除了生育，她们就没别的事情能干了吗？就没别的人生价值了吗？这篇笔记的重点是这个吗？”

　　隔着手机屏幕，季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年轻女孩的生气。

　　宋零诺这一代年轻人，是数字化的原生一代，得益于很早就能通过数字网络媒介接触到大量前沿话题，她们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对自身性别意识的觉醒，对女性权利的主张，以及由此种种而延展出的面向公众的表达，比前几代人都要进步得多，甚至激烈得多。

　　季夏给这条回复点了赞。

　　时代总是向前的，一代人无法撼动的结构和无法破除的枷锁，总会有下一代人以更加无畏的姿态继续向前。

　　陈其睿术后六天出院，季夏在第七天就回了公司。

　　季夏不需要外人的关心与慰问，黎桃了解她的性格，直接递上一份Matt Russell自出隔离至今所拜访过的以及接下来即将要拜访的品牌方名单。季夏看过，问：“我们公司最新的credential改好了吗？”

　　黎桃的部分早就更新完了，许宗元却一直不改。她本想照实讲，但想到季夏目前的状况，她改口说：“明天就能准备好。”

　　黎桃从季夏办公室出来，还没去找许宗元的麻烦，他倒先来找她了。许宗元站她桌边，问：“中午一起吃饭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黎桃直接挑了一家巨贵的餐厅。

　　卡着十二点，两人在餐厅入座。

　　黎桃点餐点酒，等着听许宗元在打什么算盘。

　　许宗元的算盘很赤裸裸：“你为什不劝Alicia？她再这么搞下去，公司要变成什么样？”

　　黎桃抱起胸。

　　许宗元说：“X-PR，X-Event，X-Digital，X-Lab，四条生意线，公司真的做得过来吗？她还要在巴黎再成立一间海外办公室？你不觉得她疯了？”

　　黎桃说：“你觉得做不过来，你可以走。”

　　许宗元要是走，他现在的业务和团队就会白白地便宜黎桃。她对他的竞争敌意始终存在，这他很清楚。

　　他说：“你还给她送新的品牌方客户名单，她准备怎么去和IDIA抢这些客户？低价策略？”

　　黎桃说：“逐底竞争对公司没有好处，我不认为Alicia会这么激进。”

　　能够在这一点上取得共识，许宗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黎桃也不支持季夏发疯，季夏总不可能一意孤行。

　　不论季夏要怎么去抢客户，该更新的credential必须得更新，黎桃要求许宗元今天下班前把更新的内容给到art那边。许宗元表示同意。

　　午饭吃完，两人回到公司。刚好有快递送到黎桃处，包裹拆开，是一座金属奖杯，某知名亚太地区市场营销调研机构颁发的2020年度“女性领导变革奖”，获奖人及公司名写着：Alicia Ji / Xv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