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29章

第27章 . 不意外的荒谬

　　2020年7月14日上午，宋零诺去参加“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跨部门启动会议。

　　这是大老板直接下达命令重启的项目。许宗元亲自坐镇会议，姜阑和何亚天也拨冗出席了这个会议的前二十分钟，以示对大老板意志的尊重与重视。除了这三位部门副总裁，每个相关的职能团队都确保了至少有一个人代表参加。

　　会议开始，戴培敏作为战略规划的项目牵头人，先给所有与会人员扫盲普及什么是“适应性时尚”：

　　适应性时尚（Adaptive Fashion），又被称为无障碍时尚，是一个以残障人群为核心目标顾客群的垂直细分市场。残障人群由于生理机能的“特殊”，对服饰类产品的功能性有独特的需求，在目前的中国市场，罕有专门的品牌为这个“特殊”客群制造满足她们生理需求的功能性服饰，而在功能性的基础之上，也极少有品牌能够做到同时兼顾产品的时尚感与审美要求。“适应性时尚”的定义，是指能够同时满足残障人群对“功能”与“审美”双重需求的时尚产品，包括服饰、配饰、珠宝、鞋履。

　　为了便于会议现场的人理解，戴培敏展示了几个欧美国家专门做适应性时尚的小品牌的产品组合、品牌标语、广告视觉。其中有一个品牌的标语令宋零诺印象深刻：“You adapt to life， let us adapt to you.”

　　这句标语的前半句完美地诠释了全球残障消费者的现实困境：她们的人生一直在适应。不论是面对社会环境，面对“正常”大众的歧视与偏见，还是面对个体的每一个“特殊”需求，她们的人生一直在适应。

　　戴培敏简短介绍完毕，留出时间供大家提问。

　　何亚天先开口：“这个细分市场的规模天花板能有多高？”

　　他的问题很现实。公司毕竟不是慈善机构。情怀和同情不能当饭吃。要他拿出资源设计开发全新的产品概念，就得让他知道可能的回报是什么。

　　戴培敏说：“以美国为例，适应性时尚在今年的预估市场规模将近四十亿美金。”

　　何亚天问得很犀利：“中国呢？”

　　戴培敏说：“缺乏统计数据。”

　　这个回答在何亚天的意料之中。缺乏统计数据背后的原因甚至不需要讲出来。要让还在为生存、教育、工作的资源和平等机会而奋斗的残障群体在当下阶段提高对个人时尚追求的优先级？这太超前。

　　这两个问题足够让何亚天明白这个项目的定位：公关意义大于生意本身。

　　何亚天看一眼坐在身边的姜阑：“姜阑，你怎么说？”

　　这个项目虽然由战略这边牵头，但许宗元的人主要做的是调研、规划、协调、中台数据支持，真正的重活累活还得是商品中心和品牌中心出人出力。许宗元以为一个公关项目很容易，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许宗元没亲手做过商品和品牌，不具备能力评估实际的工作量，是真正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何亚天要给出多大力度的支持，取决于姜阑在这件事情上的共同态度。

　　姜阑说：“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清楚零诺时尚的全球企业理念：Women First，女性为先。在受到社会结构性压迫和歧视的女性群体当中，残障女性所受到的压迫和歧视是双重的。作为一家‘女性为先’的企业，我们理应前置更为弱势的女性消费者的核心需求。我和品牌中心会尽全力支持这个项目的开发和面市。Chris，Eric，我相信你们会认同我。”

　　何亚天和许宗元双双都没有多余的话可讲。

　　姜阑作为公司内的女性领导者，这一番漂亮话上足了价值，在这种时候，谁要是再提一句数字和资源，那简直是自掘坟墓。

　　宋零诺看向坐在会议桌上的姜阑，心中忍不住鼓掌。

　　这一刻她决定，无论姜阑今后还要给她挖多少个坑，她都会心甘情愿地跳下去。品牌中心的人不光心眼很多，她们的心眼还很大。

　　老板们各自表完态，先后离席。具体的项目分工和工作安排要靠戴培敏留下来推进。戴培敏列出项目分阶段的目标和交付物，按部门和职能线分下去。战略和CMI首先要交付针对中国市场的适应性时尚消费者洞察报告，再与商品中心和品牌中心讨论完善整个项目的GTM（Go-to-market，走向市场）大流程和时间节点，在此基础上，商品的企划、设计、开发按GTM时间线进行全新商品线的研发、设计、打样和大货生产，品牌中心则按商品规划做相应的上市传播与推广方案。

　　每一块工作都要在职能内部被进一步拆解为更细的工作项目，戴培敏确认完每个部门的项目对接人，问：“这个项目需要一个总体协调员，有哪位同事志愿承担这个工作吗？”

　　这句话当然问的是小朋友们。这个角色缺乏话语权，却要负责安排会议、协调沟通、催促交付、汇报进度，纯纯的既苦又累，很多时候还会吃力不讨好。

　　按戴培敏的原意，这个工作最好按在商品中心或品牌中心头上，毕竟这个项目的成败取决于这两个部门是否足够给力，由他们自己人做总体协调员，在困难时刻可以更好地斡旋矛盾和解决冲突，也能规避战略与数字化中心被推出来背锅的风险。

　　然而戴培敏没想到，会议室里唯一一个举手的小朋友是自家部门的：宋零诺。

　　宋零诺主动请缨：“请问我可以吗？”

　　戴培敏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刻意：“CMI团队就你和你老板两个人，工作量已经很大了。”

　　宋零诺压根听不出戴培敏的言下之意，她很认真地表态：“我可以加班的，没有问题的。”她年轻，精力足，体力好，多加点班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她是真的非常想要为这个项目的成功贡献自己的力量。

　　那边，刘辛辰双手投票支持：“好啊诺诺，我看就你最适合这个角色。”

　　这话刘辛辰可是真心的。宋零诺在商品中心待过，与赵悦这样的部门核心中层是前上下级关系，又和品牌中心合作过多次，与姜阑也算能说得上话。如果要从现场挑一个小朋友做跨部门的项目总体协调员，还有比宋零诺更合适的吗？

　　刘辛辰这么一说，会议室里的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

　　宋零诺受到鼓舞，开心地笑：“谢谢大家哦。”

　　戴培敏没办法，不得不将这个重劳力高风险的活派给了宋零诺。她决定一散会就去找梅森聊一聊，宋零诺的职商是不是有点过低了，梅森平常是怎么带她的？做CMI的人都这么学院派思维吗，一点尔虞我诈都不学学？

　　宋零诺认为自己又抓住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仅能够让她有更多的学习机会和exposure，还能够让她在工作中产生深层次的满足感。这不同于平常为了赚钱和得到老板认可的满足，它对宋零诺而言有着一种更为宽广的价值和意义。

　　宋零诺终于理解什么是金钱以外的精神满足。

　　下午，刘辛辰到六楼找宋零诺。

　　明天就是「女人是什么」广告战役上线和曾雾个展正式开幕的日子，刘辛辰把拟好的小红书笔记文案给宋零诺过目。

　　开完上午的会，宋零诺对品牌中心的人的印象大为好转，这时候面对刘辛辰的要求，她并没有产生任何抵触的心理。

　　这篇笔记文案经刘辛辰百般精心雕琢，配上之前准备好的BTS照片，变成一个拥有时髦的高级冷漠感的Z世代年轻女孩是如何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被中国首个奢华街头品牌的女性主理人及创意总监青睐，有幸与国际知名时尚摄影师合作，成为这组广告大片的“天选之女”的励志文学，当中再融入一些女性意识的语句，与“无畏WUWEI”和「女人是什么」的内核相呼应，堪称完美。

　　这是刘辛辰的孤注一掷，宋零诺只能本分地做好一个工具人。

　　刘辛辰叮嘱：“明天中午十二点发布哦。你要提前定好闹钟哦。”

　　宋零诺点头，一时没忍住，问：“如果这篇也糊了呢？”那就能彻底放弃（放过）她了吧。

　　刘辛辰大怒：“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吗！”

　　晚上六点，任鸿发来微信：“诺诺，我有点事耽搁了，没办法去接你，你能自己到艺术中心吗？”

　　宋零诺答应了任鸿的约会邀请，特地提前和梅森报备了今晚不加班。原本任鸿说顺路来接她一起去，但临到约会时间又变卦。这是任鸿的性格，宋零诺没有感到意外，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失落。

　　下意识地，宋零诺问了自己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不失落呢？

　　出发前，宋零诺去公司洗手间整理仪容。任鸿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很酷的老太太，宋零诺一想到要见长辈，就有些无所适从。

　　对着镜子，她抬手顺了顺头发，指尖不自觉地从耳边滑到眼角。

　　宋零诺不可控地想到曾雾。

　　今晚是他个展的开幕前预览，如果他在现场看见了没被邀请的她，她要怎么解释？直接说是和任鸿的约会吗？

　　那篇小红书笔记，刘辛辰没让她找曾雾确认，但是出于尊重，她是不是应该让他看一眼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今晚是和任鸿的约会，宋零诺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关于曾雾的问题。她不应该在要去和喜欢的男人约会的时候，还在想一个令自己倍感抗拒的男人。这不合理，也不尊重她自己。

　　宋零诺摇摇脑袋，甩掉问题，走出洗手间。

　　盛夏的夜晚，艺术中心外壁亮着灯。一张大幅宣传海报映入宋零诺眼中。

　　「叙往 / 破新——曾雾个人摄影展」

　　宋零诺站在门口，抬头望去。

　　从海报到她脚下，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她与他的距离。摄影棚内的眼泪与温柔，餐厅桌前的对视与稻梗气味，甚至连那一笔五万四千六百元，以及她自以为是的抗拒，都像是现实的笑话。

　　一瞬之间，宋零诺产生了想要掉头离开的念头，她甚至没去分辨这一刻的退堂鼓究竟因何而生。

　　身后有人叫她：“诺诺！”声音很干净清亮。

　　宋零诺顿住，不得不回头。是任鸿。

　　任鸿身边还有两个女孩子，看上去和他的关系很好。他叫住宋零诺，然后介绍这两个女孩子给她认识。任鸿露出干净纯粹的笑容：“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谢谢你们来给雾子捧场啊。”

　　在说好去接宋零诺的时间里陪别人，这就是任鸿说的“有点事”吗？

　　两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和宋零诺打招呼，“诺诺，你也喜欢任鸿吗？”

　　也？

　　宋零诺应该感到荒谬，但她竟然没有。眼前的任鸿和眼前的场景，再一次没有让宋零诺产生任何失落的情绪。

　　那个问题也跟着变了。

　　宋零诺，你还喜欢任鸿吗？

　　任鸿让两个女孩子随便转转，自己带宋零诺走进去。但是宋零诺停住脚步，她说：“任老师，不好意思，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我要先走了。”

　　她已经没有丝毫想要再和任鸿继续这场荒谬约会的打算了。她必须忠于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

　　任鸿故技重施，凑近她，眨着一双无辜干净的眼睛，说：“诺诺，你来都来了，不去见见那个很酷的老太太吗？你想让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失望吗？”

　　宋零诺犹豫了，她自己的奶奶也是六十五岁。思考片刻，她说：“那我进去打个招呼，然后就走，这样可以吗？”

　　任鸿笑得很开心，“没问题啊。跟我进去吧。”

　　任鸿一边向前走，一边随意自然地牵起宋零诺的右手。

　　宋零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男人自前方迎面走出来。

　　是曾雾。

第28章 . 抗拒的本质

　　在看清来者是曾雾的那一秒，宋零诺生理性地浑身一僵。她扭动手腕，想将自己的手从任鸿掌中抽出来，但她失败了，因为任鸿一把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任鸿还低头问她：“怎么了吗？我这样牵你的手不舒服吗？”说完，他看向曾雾，扬扬下巴笑着打招呼，“雾子。”

　　宋零诺无法判断曾雾有没有听见任鸿低头同她说的那两句话。

　　宋零诺只看见曾雾对任鸿点点头，错身走下台阶。

　　曾雾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宋零诺低下头，看向被任鸿牵着的右手。

　　宋零诺，你之前喜欢任鸿，到底是喜欢这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还是只喜欢他看上去的简单、纯粹、不世故——那些你挣扎于现实与金钱之中、向往渴望却不能得到的特质？这两种喜欢，是一种喜欢吗？

　　过安检前，宋零诺很用力地甩开任鸿的手。对着任鸿惊讶的眼神，她很认真地说：“任老师，很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了。”

　　宋零诺必须要忠于自己的情绪，对自己负责是第一位的。任鸿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当初在「女人是什么」的拍摄现场，如果没有任鸿在茶水区的安慰、理解与鼓劲，宋零诺很可能一大早就被曾雾的训斥弄崩溃了。如果现在她伤害了任鸿的感情，那她只能讲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之外，她没什么能再给他的。

　　任鸿还是很惊讶，他连惊讶的神态都透着纯粹，“诺诺，你怎么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对我这么渣，我会有一点伤心。”

　　这个语气非常委屈不解。宋零诺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对他这么渣？明明任鸿才是那个叫了好几个喜欢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看展的人，如果要比谁更渣，不应该是他胜出才对吗？

　　宋零诺还是那句话：“很对不起。”

　　如果她会被认定为渣女，那么她就当这个渣女好了。总之她无论如何都要忠于自己的情绪。

　　好在任鸿有强大的情绪调节能力，他很快就重新露出笑容，“不用道歉啊，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也不要紧，或许将来又会重新喜欢我了。咱们进去找老太太吧。”

　　能够这么平常心地对待旁人的喜欢与否，这是一项罕见的天赋，叫宋零诺心生羡慕。

　　郝翠雪没在展厅中。任鸿请宋零诺在厅内随意浏览，他去找一找郝翠雪，等一会儿再来接她。任鸿还保证，这次说接就一定会接。

　　宋零诺没有兴趣看厅内的展品。曾雾拍了那么多的时尚人像，他的作品中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宋零诺没有兴趣看他镜头下的女人们。她走过展区，到一个角落处等任鸿。

　　然后宋零诺又看见了曾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