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 第4章

作者:申丑 标签: 古代言情

阿萁福了一礼:“谢阿翁指点。”

卫老秀才本要夸赞“孺子可教”,总念一想她一个小娘子,哪当自己赞许,哼一声,又念叨:“女当学针黹女红,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将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将十六字记牢,拿着枯枝抹了又写,写了又抹。

卫老秀才看她写得认真,不知怎得怒火大炽,拿脚抹了自己写的字,揣着肉脯酒壶起身道:“小娘子误入歧途,非为人事。”哼了一声,教训道,“快点归家去。”

阿萁字还没得写得熟,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抬起湿漉漉的双眸怔怔地看着卫老秀才。卫老秀才可没怜幼之意,更不理阿萁的伤心,反虎着脸拿手驱赶,道:“快归家去,去去,去。”边赶边一摇一摆地走了。

阿萁素知卫老秀才反复无常,难过也不过转瞬,看他走得远了,轻抿下唇回缓过来,见地上字迹依稀,吹吹上面的泥粉,倒也还能辨别,又学写几遍,这才依依不舍地弃了木棍,抹去字迹,拍拍身上的脏污往里正家去。

陈氏正与里正娘子话别,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抱着针线笸箩微红着脸道:“竟又在你家盘桓了一日。”

里正娘子为人爽利,笑道:“明日再来一道说话,我这个粗婆子就指着你来教我家柳娘扎花。”

陈氏更加不安,弱声道:“费你家好些炭火。”

里正娘子道:“这话讨嫌,你不来我也要拢火盆,只管安心来。”又叮嘱道,“你有身孕,道上小心。”

陈氏轻笑,道:“几步近路,我也不是第一遭做娘……”话未尽,只是脸上添了些愁绪。

里正娘子知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安心。”

陈氏迟疑,低声与里正娘子道:“我想着趁着年终送年礼,让我阿娘寻方药来。”

里正娘子有些见识,皱眉道:“药不好乱吃,大半是弄鬼骗人银钱的。”

陈氏摸着肚子叹了口气,眼角一点泪意,施老娘得空就念佛拜祖宗,保佑儿媳这一胎得男,陈氏生怕再得一个小娘子,断了施二家的香火。

里正娘子一声叹息道:“你婆母虽利害,倒也不是搓磨人的,将心放宽些。”

陈氏沾掉那点泪,笑道:“又住脚说了好些话,误了嫂子烧饭。”

里正娘子啊呀一声,也笑:“可不能再多说,家中都是些饭篓子。”恰好阿萁来喊陈氏家去,里正娘子眼尖,远远看到,赞到,“你家养的好女儿,个个懂事勤快。”

阿萁过来,先喊了里正娘子一声:“江伯娘。”

里正娘子喜爱她伶俐,硬塞了一个桔子给她,又笑道:“半天下午的,虽不见日头,还不见天黑呢,怎就提了灯笼?”

阿萁坚拒不掉桔子,谢过后小心放进怀里,脆生生答道:“阿姊在家烧饭,让我先喊阿娘家去,再去码头接嬢嬢的船。我不知船几时到,万一到天黑,先拿了灯笼在手上。”

里正娘子夸道:“为难你这般小的小人就这么周全。”

天寒地冻,越暗越冷,陈氏心疼女儿,只是关及婆母施老娘,不敢多话,反催阿萁道:“那你快去码头,离水远些,晚冷,可穿够了衣服?”

“我穿着厚衣呢。”阿萁拉拉自己的袖口,也叮嘱陈氏:“阿娘回去也小心些。”

小儿脚头轻巧不知疲倦,阿萁别了自己的娘亲与里正娘子,加快脚步去村口码头。河水漾漾,两岸满是枯草,也有零星的绿夹杂其中,黄绿斑驳,偶有游鱼游到岸边,听到响动,惊潜水底。村中码头不过几根木桩几块木板搭凑,旁有留客柳树,冬时垂枝千条,春来绿如翠烟。

阿萁沿着木板几步顺河张望,水面似有寒烟生起,却是平静无澜,蜿蜿蜒蜒绕村而去。她失望地回到岸边,踮脚伸臂拉下一根柳枝,折了一截下来,蹲在树下又开始默写“凤在竹林,白驹食场……”

她写得入了神,擦掉再写,写了再擦,末了又从“天地玄黄”默写到“赖及万方。”不觉间天色已暗,阿萁这才站起身,跺了跺木麻的双脚,听得有船过水,忙扭脸去看,却不是载客的客船,却是一叶小小扁舟。

舟上一人披蓑衣戴着斗笠腰悬鱼篓,又将鱼网往肩上一挂,跳上踏板,把小舟系在了柳树上。

那人系好小舟,低头间见泥地上字迹,顿了一顿。

阿萁慌乱拿脚将字迹飞快地抹去,又一扬头,戒备地盯着来人。

那人见她做出凶悍的模样,轻笑一声,道:“你是施家的小娘子?天黑了怎还不归家?”却是一把少年清音。

阿萁大惊,因他身量高大,天暗又戴了斗笠,不曾看清面目,只当是村中哪个青壮,听得对方出声,才知自己差了错,弯腰偏头去看,笑道:“原是江阿伯家的江阿兄。”

第4章 乡野村妪

住村尾苦楝树下的江家名声不佳,父无赖,子凶悍,家中又养着恶犬、刁鹅,常闻动静齐声出动,村人无不避走。

“你怎一人在河边?”江大郎出声问道。

阿萁听他问话,不像有歹意,答道:“我等嬢嬢的船来。”

江大郎放下肩上的鱼网,道:“我从上河收网,没见有船回。”

阿萁心里有点焦急,几步跑到踏板上看去,黑水茫茫,果然连个船影都没。天暗得极快,再等个片刻,四周就要黑如浓墨,今时天阴,不见月亮,饶是阿萁胆大,也有点惴惴发慌。

“年底十家九户都要赶集,沿河各村都要停靠,估摸这才晚了。”江大郎安慰,扫她一眼,皱眉问道,“你家大人怎不来?”

阿萁站在踏板上回过头,老柳虬伸,黑水汤汤,这人斗笠蓑衣漆黑一身,戳立在那,语气不善,胆小的非要吃他一吓。

“阿爹打猎,说不得还没回呢。”阿萁蹲下身,拿火折点亮灯笼,看身旁无可挂之处,只得提在手中。转眸见江大郎竟还没走,奇道,“天晚了,江阿兄也不回?”

江家大郎名唤江石,人如其名,看着很是硬臭,回了一句:“不慌。”

阿萁疑惑地眨了眨眼,只听得“噗通”一声,江石将鱼篓扔进河中,溅了她好些水。冰凉的河水沾上她的眉眼,冷得她一个激灵,不由恼怒地瞪了江石一眼。

江石却看都没看她,仍旧披着一身毛刺刺的蓑衣倚着老柳坐下,好似坐那休憩。

阿萁心里嘀咕:外面透骨冷,这人打鱼回来竟还在外吹冷风,当真是奇怪得紧。她提着灯笼,等船归等得无聊,拿脚踢着泥土疙瘩,时不时瞄眼江石,越看越是好奇,七猜八想,忽得记起自己嬢嬢无意说起过:江石是过继的。亲与不亲,总是隔一层,江阿伯还是村中有名的帮闲无赖,江家伯娘似是外姓人,逃荒路过三家村,不知怎得被江阿伯给拐骗了去,连个酒宴都没办一桌,嫁时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儿郎呢。

江石许在家中常受苛待。阿萁心道。她胡思乱想了一通,想着回去后要与阿叶说说江石的事,蓦得惊觉:这岂不是和长舌妇无甚分别?这个念头一生,自己吓自己一个哆嗦,连忙默背起《千字文》来。

等她背了十来遍书,两脚站得发酸,指尖冻得发麻,河面远远一点渔火在那摇曳。阿萁又惊又喜道:“船回了,船回了。”

她高兴得跳着脚,雀跃间,似是听到江石轻应了一声,只是气弱声微,她只当自己错听,三步两步跑到踏板上,看着河面的那点光,渐移渐近。

船过水动轻拍两岸,乌篷小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烛火微明,船公一点船篙将船靠岸。阿萁连忙从踏板上让开。

“婆子麻利些,天黑水道难走,我这船还要送客去牛轱村呢。”船公将船靠稳,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