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94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徐正则竟等在屋中, 外间?放着一方楠木翘头案,他一袭白袍,坐在案前钻研昨天那一盘残棋,抬目看见她, 眼里是恍然的神色。

  “师父找你?”

  “嗯。”

  徐正则知道岑元柏是从庆王府回来的,放下摩挲在手里?的一颗黑子,道:“看来, 你什么都知道了。”

  “师兄早便知道?”

  “胡乱猜中的,师父怕你冲动,让我先瞒着。”

  岑雪沉默, 两人一时无话,徐正则看回面?前的一盘残棋, 黑白厮杀,相持不下,他淡声道:“这门亲事?,师父答应了?”

  “没有。”岑雪说完, 又补充,“也没有不答应。”

  徐正则敛目, 倏而笑笑:“岳丈看女婿,本便百般挑剔,他用这种方式来提亲,以后要想讨师父的喜欢,可是难乎其难了。”

  岑雪思及危怀风,或许是护短,听?见这话,眉头颦着,感到的仅是刺耳。徐正则兀自下棋,又道:“庆王看重危怀风的兵力,一心想要北伐,有他那边的压力在,师父便是再不情愿,最后也只能妥协。这一次,你与他也算是峰回路转,苦尽甘来了。”

  岑雪心头微动,道:“师兄不反对我与他成亲?”

  “不反对。”徐正则道,“我说过,天下未定,瞬息万变。师父把一切赌注押在王爷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

  岑雪忽然道:“师兄现在还?是认为?,输赢比对错重要吗?”

  徐正则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样一问,摩挲棋子的手指微颤,接着道:“我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襟怀坦白,一生磊落。人世?诡谲,许多事?不是用‘是非’便可以定论?的。更何况,输的人,没有资格谈论?对错。”

  岑雪道:“可若是一身脏污,便是赢又如何?”

  徐正则道:“赢了,便可以洗去脏污。”

  岑雪道:“身上的脏污洗得掉,心里?的呢?”

  徐正则缄默,岑雪看着他,目光倏而清亮锐利。许是感受到这样的注视,徐正则抬头,道:“来一局吗?”

  岑雪看向那一盘厮杀正酣的棋局,不语。

  徐正则抬指落子,道:“世?事?如棋局,尘埃落定,自有结果。”

  ※

  两日后便是除夕,以往在盛京,岑氏一族家大业大,天没亮便开始悬灯结彩,处处是一派波波碌碌的繁盛景象,如今搬来江州,府邸变小不说,奴仆亦少了一大半,异乡过年,更有种虎落平阳的辛酸况味。

  岑雪因为?私事?,两天以来,一直心不在焉,原以为?提亲一事?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有结果,谁知这一天大中午,岑元柏便拉着脸走?进了仙藻园。

  那会?儿,岑茵、岑晔、岑昊等几个堂妹、堂弟正在抢着要玩小黑狗,小园里?叽叽喳喳,人叫声、狗吠声吵成一团。岑雪看不下去,板着脸高喊一声:“都住手,我爹来了!”

  几人果然一震,耗子见猫似的撒开手,挺胸站正。岑雪把小黑狗解救出来,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个清矍人影,藏青锦袍,云头玉簪,锐利眉眼里?透着不怒自威,可不正是她爹来了?

  “进来。”扔下一句话后,岑元柏负手走?进屋里?。

  鉴于?上回的经验,岑雪识趣地先把小黑狗交给春草,猜测这厢要说的必是危怀风提亲一事?,深吸一气,举步进屋。

  “正月初九,吉日,危怀风前来提亲。”

  没有任何铺垫,甫一入屋,迎头而来的便是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岑雪头重脚轻,差点没站稳。

  “怎么,高兴得昏头了?”岑元柏脸上立刻挂满不悦,语气里?难藏鄙薄。

  “没有。”岑雪竭力镇定,压着胸口里?嘭嘭的心跳声,低眉敛目。

  “王爷要在立夏以前拿下郢州,你若是有其他法子,提出来,我可以让你不做这联姻的棋子。”

  岑雪不做声。

  岑元柏冷然一笑:“只想振兴岑家,建功立业。你便是这样践行心志的?”

  “没有。”岑雪否认,坚持道,“我说过,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被别人安排,用婚姻来做政治的筹码,那我宁愿那人是他。”

  岑元柏不语,这两日,为?联姻一事?,他一次次设想对策,又一次次推翻。庆王要的是北伐,危怀风要的则是岑雪,两人的目标都是出奇的明确、坚定,交合下来的结果,便是岑家必须应下这一门亲事?。

  平心而论?,岑元柏自是不愿,可是要拥护庆王上位,又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推拒?再说,联姻算什么?在这乱局里?,早是家常便饭一样的政治手段,今日是岑雪,明日一样可以是岑茵。同样,联姻的对象可以是危怀风,也可以是什么李怀风、周怀风。

  岑元柏清楚岑雪的脾气,她心有志气,不甘心为?权谋与一个不爱的人结为?连理,这次若非是危怀风,她必然不应。

  但愿庆王会?心里?有数,事?成以后,不再用他岑家的女儿来做这样的筹谋,若是牺牲一次,可以换来他的愧疚与补偿,那这一局,也不是不能一赌。

  “那便记着我接下来说的话。”

  岑雪看一眼岑元柏威严的脸色,收紧手指。

  “第?一,不可背叛庆王。”

  “第?二,不可襄助危家。”

  “第?三——”

  岑元柏微微一顿,眼神肃然,语气加重:“成婚以后,不可育有子嗣。”

  岑雪屏息,攥着的手指在袖里?一颤,知晓这最后一句,不过是在提前宣判她与危怀风婚姻的失败——这是一桩交易,与她最开始找危怀风假成亲一样,条条款款,清清楚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已提前完成界定,她要做的,不过是再经历一次与危怀风成亲、和离的过程。

  这一刻,千百种滋味齐聚心头,岑雪悲愤填膺,恨不能开诚布公,表明自己已心向王玠,就算没有这一桩婚事?,她也不会?再辅佐庆王。可是,脑海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让她冷静,危怀风押上一切来提亲,无外乎是想用另一种更周全、更稳妥的方式来让她离开庆王的幕府——联姻一事?,庆王的态度已然泄露出利用岑家、牺牲岑家的趋势,父亲是精明人,假以时日,或能看清庆王丑恶、虚伪的嘴脸,与其决裂。那时,他们?便可以顺水推舟,说服父亲投诚王玠。

  而以父亲的脾气,若是此刻摊牌,必然适得其反,让危怀风的一切筹谋前功尽弃。

  “听?见没有?!”岑元柏话声陡然凌厉,打断岑雪的思绪。

  “听?见了!”

  岑雪应下,头颅微仰,满脸倔强。岑元柏瞪着她,沉默片刻后,拂袖离开。

  ※

  这一天后,危怀风要来提亲的消息传开,在岑府,乃至于?整个江州城里?掀开轩然大波。

  新年那日,庆王府里?大办家宴,庆王妃派人送来请柬,邀岑雪这个义女出席。

  庆王后宅里?有一妃三妾,王妃穆氏膝下仅有王懋一个独子,另外三名姬妾所出的多是儿子,仅两个不足五岁的女儿。岑雪被庆王认为?义女,算是庆王妃名下,甫一相见,庆王妃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待家宴开席,又主动夸起她帮庆王夺回明州城一事?,众女眷听?了,无不是大加赞赏,轮番把岑雪一顿猛夸。

  夸完以后,果然便是话锋一转,庆王妃提起危怀风提亲一事?,欢喜里?透着惋惜,说道:“唉,要是杜夫人还?在,看见你能与心上人苦尽甘来,该有多开心?我听?说你俩小时候感情甚笃,形影不离,你母亲对他也是很满意的,这次若泉下有知,必然无憾了!”

  “是呀,听?说那危将军也是一表人才,跟他父亲比起来不遑多让,上阵杀敌时,亦是勇冠三军。岑姑娘花容月貌,腹有谋略,与他这样的人凑成一对,可见是天作之合了!”姬妾孟氏在一旁接话。

  女眷们?便又开始夸赞起来,庆王妃在这时握住岑雪的手:“你母亲去世?得早,不能为?你操持婚事?,岑大人又忙,在这件大事?上,必然分身乏术,所以王爷说呀,你这婚事?,不如干脆交由王府来办,一应嫁妆,都由王府为?你准备,你看可好??”

  庆王妃笑盈盈的,心里?更是畅快,万幸岑家识趣,老早悔了婚事?,不必让懋儿娶眼前这个残花败柳,认成义女后,反而能当枚好?棋用上一回,帮助王爷酬成大业。要是能把办婚事?的权力拿来,让人从王府里?出嫁,坐实是庆王府与危家联姻,那更是锦上添花。至于?嫁妆嘛,上次定山侯墓葬开掘出来的财宝另有一些剩余,从那里?捡来些体面?的,自然便能打发了。

  庆王妃听?着心里?的算盘声,越听?越悦耳,岑雪默不作声抽走?手,道:“谢娘娘美意,危家尚未提亲,眼下说这些,或许为?时过早。”

  庆王妃瞥一眼她抽走?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是他巴巴地要来求娶你的,王爷费了多少嘴皮子,你父亲才肯狠下心来答应,他知道了,高兴来不及,还?能怠慢了你?要不是被年关绊住,指不定今儿天一亮两便把聘礼送来了。”

  众人笑着附和,岑雪微笑,道:“家母生前已为?我备齐妆奁,父亲仅有我一个孩子,婚嫁乃人生大事?,想必他也不忍让旁人代劳,娘娘的一片心意,我心领了。”

  庆王妃脸上笑意微僵,想不到岑雪粉团一样的人,内里?竟有些硬,难怪招懋儿不喜。“可你毕竟是王爷与我的义女,你出阁,我们?岂能袖手?再怎么说,妆奁都是要再备一份的。再说三媒六礼,桩桩件件,讲究得很,少不得要人费心,岑府上没有当家主母,你父亲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岑雪微垂眼睑,佯装乖顺道:“成亲礼仪,我确是不懂,那便劳烦娘娘去与父亲商量吧,有长?辈们?做主,是我的福气。”

  庆王妃看她松口,洋洋一笑。

  初四那日,庆王妃果然造访岑府,春草从前厅悄悄来报:“姑娘,今日王妃来找老爷了,说是想承办姑娘的婚事?,您猜老爷怎么说?”

  “怎么说?”

  “老爷说,感念王爷与王妃的情谊,只是婚事?繁杂,劳力伤神,不敢给王府添麻烦,两位若有心,送一份大些的妆奁来,给小女多添几分福气便是了!”

  说完,众人掩口而笑,岑雪坐在暖炕上,抱着新买来的小黑狗,唇角微弯。庆王妃要抢着来承办婚事?,自然是奉庆王的命。名义上说,她是庆王的义女,但是没有朝廷的册封,便等于?有实而无名。无名,却要从庆王府里?出阁,那岑家算是什么?

  王府家宴上,庆王妃拿软话来压她,她碍于?身份,不能回绝得太狠,万幸父亲眼明心亮,没让那头得逞。

  转眼又是两日过去,因为?婚事?传开,岑雪的仙藻园里?人来人往,单岑茵一人便来了好?几趟,更不必提二房、三房、四房的女眷。岑雪应酬了两日,倍感疲累,这日初七,便以为?岑元柏采买茶叶为?由,往府外一溜。

  岑元柏不喝酒,钟情香茗,以龙井为?上品,江州城里?最有名的茶楼叫“聚茗轩”,珍藏着各类优质名茶。

  岑雪下车后,先上二楼小坐,因是年节休沐,楼里?客源不少,一楼大堂里?,拍案声传来,说书人一袭青色长?袍,头戴方巾,手里?折扇一开,声情并茂道:“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儿郎。今日说与诸位听?的,不再是游侠拔刀,将军跃马,而是一名书香贵女的奇闻异事?。且说那日……”

  底下传来喝彩声,楼上主仆听?了一会?儿,夏花神色一动,压低声音道:“姑娘,怎么听?着像是在说您呀?”

  岑雪往栏杆底下看,那说书人眉飞色舞,说着某某带领家仆修建别庄时,在苍鹿山开掘定山侯墓葬,为?庆王筹集军款一事?,主人公可不正是她?

  “开掘墓葬,筹全军款,此乃功劳之一,而功劳之二、三,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说书人手里?醒木一敲,说起前些时日轰动淮南的明州一战来。

  “想不到姑娘做的那些事?,都被编成话本来传讲了。”春草笑为?岑雪斟茶,听?着底下的夸赞声,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岑雪亦感惊讶,手捧着茶盏,心里?竟也热腾腾的,难怪古往今来的能人志士都渴望为?人称道,名留青史,莫非便是这样的感受?

  “……柔肩亦可担重任,岑家女郎临危不惧,屡次为?王爷立下奇功,实乃不逊须眉的一介英豪!”

  众人喝彩着,却在这时,一声讥诮冷笑从旁侧传开,有人倚在栏杆上,不屑道:“不过是靠些床上功夫来换取功劳,娼/妓一样的玩意儿,也值得你们?拿来跟男人相比?”

  话声甫毕,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说书人抬头一看,见得二楼栏杆上倚着一位金冠华服、锐目冷面?的青年,认出是常来茶楼里?光顾的王懋,震惊道:“世?、世?子……”

  王懋手肘撑着栏杆,哂笑道:“她前脚回来,危怀风后脚便要来提亲,卖身换来的明州城,算是什么智谋?还?‘三寸不烂之舌’……谁知道那舌头是用来跟危怀风做什么的?”

  相较前一句,这一下更是露骨,底下窸窸窣窣,传开议论?声。王懋满意一笑,对那说书人道:“要我说,你趁早改改词儿,恭赞女人,当夸其温柔乖顺,端庄贤淑,编这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来说道,回头叫岑家家主听?见,没脸见人。”

  说书人面?色发青,有心想要辩驳,奈何王懋身份尊贵,不敢招惹,便待咬着牙应下,二楼栏杆后又响起一道声音:“原来在世?子眼里?,我为?王爷筹集军款,保住岳城,夺回明州,全都是些没脸见人的丑事?,早知如此,那日在王府家宴上,我便该先向王爷请罪,阻止他赐下那些赏赐了。”

  王懋扭头,看见岑雪其人竟坐在隔壁,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岑雪不应。

  底下人听?她说起王爷赏赐一事?,便知庆王对于?她做的那三件大事?乃是赞赏有加,看王懋的眼神不由复杂。

  王懋向来敏感,很快从底下投来的目光里?觉出些疑似于?鄙夷的情绪,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瞪视岑雪道:“本世?子说了,既为?女子,便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而不是整日里?抛头露脸,为?所欲为?。别以为?用些上不来台面?的手段立点小功,便可以与世?上儿郎相提并论?,告诉你,这天下是男人的,仕途前程,功名利禄,都是男人的,而你——”

  王懋伸手指着岑雪,知晓其野心甚大,不甘囿于?后宅,便诛心道:“再如何费心,也当不成男人!”

  岑雪目眦泛红,倏而一笑:“多谢世?子提点,我不想当男人,也不必成为?男人。倒是世?子,既然是天生的‘男人’,年后北伐,可一定要大放异彩,让我瞻仰您的风光!”

  底下众人先是一怔,而后有不怕事?的,笑着附和起来:“世?子文韬武略,年后北伐,必然拔得头筹,为?王爷攻下郢州!”

  “是也,是也,昔日王爷秋猎时,一箭双雕,一时传为?佳话。虎父无犬子,世?子上阵,必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王懋气结,何尝不知岑雪是在使那激将法,想先给他戴上高帽,引得瞩目,再看他在北伐一事?上出糗,遭人唾骂。可恨哪,可恨,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牙尖嘴利,心肠歹毒的女人!王懋齿间?紧咬,森然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拂袖而去,岑雪脸颊差点被那袖袍打中,扭开头,皱眉再看时,王懋及其扈从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因着这一茬,岑雪再无品茗的心思,颔首谢过底下那名说书人后,从小厮那里?取来几盒上等的龙井茶,打道回府。

  聚茗轩在城东,离岑家所住的那座府邸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上车以后,春草奉来暖炉,岑雪握住,双手仍在微微发抖。夏花知晓她是在为?王懋辱骂的那些话生气,回想那句“娼/妓一样的玩意儿”“谁知道那舌头是用来跟危怀风做什么”,兀自也恼怒不已。

  于?是,车厢里?响起夏花、春草唱戏一样,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辱骂来,岑雪听?了一会?儿,算是解气了,示意两人打住。

  这时,马车驶过陋巷,平稳的车厢突然一震,马夫在外面?发出一声闷哼。春草皱眉,掀开车帘去看,惊见一陌生男人跳上车来,慌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脸横肉,笑嘿嘿道:“听?说岑家女郎与众不同,从不计较男女虚礼,小爷特来见识见识!”

  三人大惊,春草奋力推开那人,反被一把搡倒在车里?。那人撩袍席坐,剽悍身形挡着车门,旁侧又拥来数个男人,挤挤挨挨,堵在车前,人人皆是一副地痞泼皮的混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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