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乌云褪去,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

  官道上漆黑泥泞,从长安的方向过来数十人,前头有举着火把、灯笼开路的侍卫,后头有守护的卫军,中间是四驾的华车,离远看就像条火龙,朝鸣芳苑去了。

  在公主凤驾后头,紧随着辆轻便的青布围车。

  唐慎钰手里攥着马鞭,他身上的官服湿着,衣角往下滴着水,有那么两缕发丝站在侧脸。

  郊外冷,尤其下过雨后,从山林子里钻出股寒气,四面八方袭来。

  唐慎钰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个时辰前,雨停后,阿愿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见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怎么能放心,一路跟了过来,一旦有靠近的苗头,那些杂碎侍卫就拔剑,把陛下搬出来了,呵斥他离远些。

  经过六月是非观那遭事,唐慎钰原本都戒酒了,可他这会子心里乱,猛喝了好几口烈酒。在出城的时候,邵俞派小太监偷偷给他擩了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将他的平静彻底打乱。

  留芳县,乌老三。

  乌老三是谁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县三个字,他可太清楚了。

  当初他去留芳县前,掌握的有关沈轻霜的卷宗上,记载了沈轻霜来历平生,许多事都是寥寥一笔,譬如阿愿,这么重要的人,也只有一句话:沈轻霜贴身婢。

  那么乌老三是谁?

  能让阿愿在一日间变化这么多,绝非常人,定和沈轻霜有关,而且,可能是个知道沈轻霜底细过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这样的人,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连喝了数口烈酒,可腔子里依旧冷冰冰的。

  之前他着急地想见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现在,他竟想躲起来。

  他要失去阿愿了么?

  ……

  唐慎钰就这般紧跟在车驾后头,在官道上摇曳了许久,进了鸣芳苑。

  那些侍卫这回倒是没阻挠他进皇家园林,但却不叫他接近行宫。

  他心乱如麻,在弄月殿外来回踱步,甚至想买通小太监,将邵总管叫出来,可这都是徒劳的。

  弄月殿也和公主府般,被侍卫围了起来,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人进不去,也不出来。

  唐慎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太多了,只觉得头重脚轻的,也有些晕眩,可脑子是清醒的。

  他坐在台阶上,极力地思考着对策,想着能用什么话术把她哄好了,可一旦沾着沈轻霜,她就是一根筋,无法变通说通的。

  孩子!

  唐慎钰燃起一丝希望,对,哪个当娘的会不再乎孩子呢,大不了,他们把这个孩子赔给沈小姐,就,就当成沈小姐孩子转世来抚养。

  唐慎钰就这般惴惴不安了一晚,临到黎明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头枕在胳膊上,刚刚闭上眼,忽然听见背后的弄月殿传来开门声。

  唐慎钰屁股如被针扎似的,立马弹起来。

  这会子天还未大亮,宫殿外悬挂着的灯笼还燃着,阿愿从弄月殿里走出来了,她盛装打扮,穿着身牡丹红宽袖长袍,头发梳成灵蛇髻,发髻上簪了支金步摇,化了妆,面容平静而绝美,看不出任何伤心痛苦的痕迹。

  唐慎钰有些恍惚了,忙往台阶上冲:“阿,公主!”

  春愿接过邵俞手里的食盒,拎起长裙,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走到唐慎钰跟前,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俊朗男人,笑着问:“在外头候了一晚?”

  “哦,哦。”唐慎钰木然地点头。

  她还和之前那样温柔可亲,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透着冷漠。

  “殿下,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

  “好呀。”春愿颔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未央湖。”说着,她停下脚步,扭头对身后的男人笑道:“就像上次一样,你划船,我坐船,咱俩说悄悄话。”

  ……

  昨夜下了暴雨,未央湖面浮起团厚厚的浓雾,湖边的垂柳枝条浸泡在水里,天还阴着,仿佛又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坐在软垫上,把食盒放在脚边。

  她侧身,撩了把湖水,凉飕飕的,用余光瞧去,唐慎钰这会儿正站在前面撑船,他身上穿的官服虽说干了,但经过雨,就显得皱巴巴的,这人一直盯着她看。

  “看什么呀。”春愿手背附上侧脸,“我都脸红了呢。”

  唐慎钰越发担心,只要她不提不说,那么他就装不知道,昨晚上这篇就此翻过去。“你给我的谜,我好像猜到了。”

  “是么?”春愿笑道:“你过来坐,同我说说猜中了什么?”

  唐慎钰把桨横放在船头,小心地走过去,他单膝下跪,还像过去那样,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胳膊,笑着嗔:“早起凉,怎么不披一件夹的?”

  春愿温柔地望着他:“你还没说,猜到什么了?”

  唐慎钰手附上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嗯。”春愿没有否认,“再过几天就两个月了。”

  唐慎钰大喜,立马抱住她,满腹的惊慌和不安消散了大半,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真的么?你肚子里真揣了个小人呀。”

  “对。”春愿推开他,从身后拿了个厚软垫,放在船上,下巴朝前努了努,“你坐下,咱们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唐慎钰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默默坐下。

  忽然气氛就静默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惟能听见哗哗水声和水鸟尖锐的叫声。

  不知不觉,船已经行至湖心,岸边守着侍卫和邵俞。

  唐慎钰心想着,她没有在公主府说话,挑在了鸣芳苑的未央湖,避开了下人,说明还是在乎他的,不敢将情绪和秘密展现给外人。

  “大人,你现在高兴么?”春愿忽然发问。

  唐慎钰身子一顿,迅速思索着对策,他点了点头,手按在她腿上:“我当然高兴了,我无父无母,如今有了你和孩子……”

  春愿打断他的话,上下打量他,点头笑:“你是该高兴,短短半年内连升两级,二十四岁就做上了从三品的高官,朝中哪个人有你爬的快?你即将尚公主,备受皇帝宠信,深得首辅依赖,打击政敌,呼风唤雨,大人,你真的好厉害。”

  唐慎钰望着她,笑道:“阿愿,你在臊我?”

  春愿摇了摇头,“我在说实话。”说着,春愿手覆上他的脸,温声问:“大人,你这些荣耀都是怎么来的?”

  唐慎钰抿了抿唇,强笑道:“是因为你。”

  春愿抬手就打了下来。

  啪地一声脆响。

  唐慎钰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说错了。”春愿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依旧温柔地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沈轻霜,那个腊月廿九死在我怀里的女人。”

  唐慎钰呼吸粗重,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场是非,说到底还是因为沈轻霜。

  “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道:“是谁在你跟前挑唆什么了?阿愿哪,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还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爹。”

  春愿眼里浮起泪,她扭转过脸,不想看他:“要是放过去,我就信你了。”

  说着,春愿忽然浑身颤抖,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冷静些,淡漠地看着他,嗤笑道:“大人哪,你和周予安那种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公子不一样,你从小就要戴着面具做人,看尽了人情冷暖,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套子,都会不知不觉地引导我,就譬如方才,你说,我家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了,然后说小姐会原谅你?”

  唐慎钰收起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呦,不装深情了?”

  春愿摇头笑,看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给我说,你到底做错什么了。”

  “我有什么可说的。”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睥向女人,“我不晓得你听什么人挑唆了,就在这里折磨了我一整晚。如果你非要逼我说做错什么,那好,我就给你说一件,我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喜欢上了你,这下满意了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去拉女人的腕子,试着用半年前那种冷硬理智的口吻,给她讲道理:“好了,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了,你昨晚闹了那么一出,说不准宫里听闻什么消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太后对咱俩虎视眈眈的,你不是一直把宗吉当成亲弟弟么,他听说你连夜去鸣芳苑,肯定会担心的。回去吧,听话,咱俩现在都不太冷静,我陪你去殿里睡一会儿,醒来后,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春愿由着男人拉她,她笑吟吟地盯着他:“大人,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唐慎钰抚着她的头发:“对,没有人能,你记住这点就好了。”

  “请不要碰我,我嫌你脏。”春愿厌恶地挥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但是你忘了,我阿姐沈轻霜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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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这事我过不去

  唐慎钰从未被阿愿这般伤过。

  她说什么?嫌他脏?

  唐慎钰闷闷不乐地坐到厚垫子上,为谨慎起见,他不会冒失地把底子都撂干净了,盯着眼前的女人,语气放平缓了:“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忽然不对劲儿了。你是不是今早上私见了什么人?你怀着孕,不要激动,不论什么事,好好说,我给你分析分析”

  “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了。”春愿觉得头越发昏沉,小腹也有点刺痛,“我问你,当时在留芳县的时候,你接连处置了马县令、程冰姿、杨朝临,甚至连芽奴那贱蹄子也被刺聋刺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红妈妈这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唐慎钰十指交叠,他差不多有底了,是那个女儿的事。

  “你也看见了。”唐慎钰低下头,冷静地说,“红妈妈把忠勇伯的孙女毒害了,伯爷和我有几分交情,我叫他老叔。当时你报仇心切,旁的涉案人员可以立即处死,但红妈妈说什么都得稍后一下,我要将她交给忠勇伯。”

  “你总是有这么多理由!”春愿手拂去泪,死死盯住这男人,冷声质问:“我没有你唐大人那样套话的本事,我也不会说花里胡哨的假话,我就不兜圈子了,就问你,小姐到底有没有女儿。”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佯装镇定:“红妈妈告诉我有,并且给我说了个地址。回京后事多,我的确派人暗中查证了……”

  “唐大人,你把过错推给个死人,你有意思没!”

  春愿尖锐地打断男人的话,“现在你是不是又要哄我,你需要时间慢慢寻找查证,找个人多难,大海捞针啊。宗吉找小姐不也是找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一直往下拖,拖到我死心?拖到我慢慢忘记这事?”

  “我没有。”

  唐慎钰矢口否认。

  不论是从大局还是私情,都不允许他承认。

  或许说,他清楚承认的后果是什么,不敢面对。

  “好,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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