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是利叔派司礼监的人督办的,应该……没问题吧。

  “嗳呦。”春愿坐起来,深深地望着丈夫,温声问:“现在裴肆死了,你告诉我,去年底你到底在焦虑什么?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我一开始总以为裴肆那般奉承你,是为了讨好陛下。后头出了周予安的事,我发现了点端倪,周予安似乎和这条毒蛇暗中有往来的。我接着追查下去,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当初在留芳县的时候,周予安曾屡屡试探你,到底是哪个神医治好的你。他在你这里得不到升官发财的好处,兴许会把他的猜测卖给裴肆。”

  春愿越听越惊,拳头不由得攥起:“所以你下定决心处理了周予安?进而布局谋杀裴肆?”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周予安到底知道些什么,给裴肆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了。我不能赌周予安还念着兄弟情分,也不能赌万一裴肆不知道真相。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我身上系着无数条命。我赌不起。所以我不能心慈手软,周予安和褚流绪死后,我必须要斗一斗裴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怎么都不给我说啊。”春愿心砰砰跳,哽咽着埋怨。她蹙眉想了想,又问:“那晚咱们拜天地的时候,你同我说了,计划让我假死,将我送出京城。你当时是不是已经打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了,要提前为我安排好出路?”

  唐慎钰知道她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计划,笑道:“也不是啊,你看,我这不是舍不得你,还想让你换个身份回京都。”

  春愿狠狠锤了下男人的胳膊,恨道:“那万一你死了呢?我是不是在你的安排下,带着无数金银,在外头逍遥自在的过日子?你,你太狠了……”

  唐慎钰见妻子哭得难过,忙笑着哄:“哎呦,对不住嘛,是我错了,你别哭。”

  春愿知道所做的决定,是出于爱她和作为丈夫的责任,可她心里还是委屈。

  “下次,你一定要同我说一声啊。”

  “没下次了。”唐慎钰紧紧环抱住女人,柔声道:“裴肆一死,咱们最大的威胁就没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别的,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嗯。”春愿哽咽着点头。

  唐慎钰抱着女人,轻轻地摇,他望向墙角黑暗处,目含忧色。

  裴肆虽然死了,但他的那个心腹阿余却趁乱失踪了,这是个隐患;

  这次他逆旨杖毙了裴肆,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想必陛下将不再重用信任他;

  郭太后虽被陛下气恨疏远,可恩师也因当廷揭破太后隐私,将陛下得罪狠了,被贬去了邺陵……

  哎,没赢家,都输了。

  ……

  唐慎钰看着阿愿喝了安神药,睡着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此时正值子夜丑时,外头雪正大,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今儿在雪地里跪了半日,雪水和石地冰冷刺骨,膝盖原本就有旧伤,如此更疼了。

  他怕阿愿担心,没敢说。

  这时,唐慎钰看见邵俞和几个婢女侍奉在廊下。邵俞今儿白天跟着阿愿入宫,也将所有的事看在眼里,这小子瞧着也惊惊惶惶的,老半天竟没发现他出来。

  “咳咳。”唐慎钰轻咳了声,看向邵俞,笑道:“邵总管,陪本官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邵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哆嗦,面色平静地笑着说“是”,转身朝下人嘱咐了几句,务必好好守着,殿下今儿受了惊吓,若是喊人,赶紧进去侍奉。

  说罢,他紧跟在唐大人身后,出了院子,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如今府里缩减开支,打发了不少下人,园子里又黑又空,奇形怪状的假山就像头獠牙猛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路边。

  实在是太.安静了,四周只能听见落雪的扑簌簌声,还有脚踩到积雪的咯吱声。

  邵俞双手捅进袖筒里,偷摸打量唐慎钰的背影,猜测着大人单独找他,到底要说什么,不会也要灭口他吧。

  “老邵啊。”唐慎钰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黑乎乎的池子,问:“你对今儿裴肆之死,怎么看?”

  邵俞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干笑道:“这……裴提督的事乃朝政,奴婢不敢妄加评论。”

  唐慎钰冷笑了声,他转身,手按在邵俞的肩膀上,不说话,借着微弱的雪光,盯着邵俞的看。

  邵俞被盯得浑身发毛,只觉得肩膀有千斤般沉。

  半晌,唐慎钰才开口:“现在裴肆已经死了,我再问你一次,你之前有没有和他私下有往来?”

  邵俞心咯噔了下,要不要说?

  绝对不行,鸣芳苑梅林那事要是一招,他必死无疑。

  原本他打算做完花园子的工事,再捞上一笔就走,谁知公主忽然跪求陛下,不修了。

  不修就不修吧,反正他讹裴肆的银子,再加上这一年在府里捞的,够他花十辈子了,正准备离开,裴肆忽然拿了件“把柄”来威胁他,不许他走。

  邵俞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强笑道:“我是什么东西,还能和裴提督搭上关系,这不之前修花园子的时候,因着宫里拨银子的事,还有找隔壁忠勇伯迁府的事,与他对接过几次,再就没有了。”

  “是么。”唐慎钰半信半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一趟一趟暗中往外运银子字画,很缺钱么?”

  邵俞倒吸了口冷气,噗通声跪下。

  他去年腊月就察觉出来了,殿下和唐大人都在查帐。

  邵俞知道,唐大人和公主都是重情重义之辈,所以承认贪污,总比承认卖主要强。

  “是。”邵俞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袖子抹了把眼泪,嗤笑:“大人您再不济,也是官宦子弟,从没短过银子,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可我尝过。当初我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老娘又病着,我只能和哥哥抽签,哪个命背,哪个就进宫当太监,若是运气好些,在贵人跟前挣个总管当,邵家的命运就能改变。可我运气一向不好,胆子又小,这十多年来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平日受尽大公公们的盘剥凌.辱。我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我不像您,能文会武,我就算念过书,也没法考科举,又干不了苦力,我,我只能……”

  邵俞真假掺半地咬牙说:“我要买地买宅子,我还想像正常男人那样娶姨太太,可仅靠那点月银和赏赐,几辈子能实现?”

  “所以你就贪?”唐慎钰冷笑了声。

  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唯能听见风呼啸之声。

  邵俞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大人,您要将我押送至内狱么?奴婢当年,可是帮过您的啊!”

  唐慎钰沉默了半晌,淡漠道:“你把贪了银子还回来八成,剩下两成就当我谢你的礼。本官将会派专人与你对接,直到你将府里账册做平。从现在起,你不必侍奉公主了,赶这个月底将账交上来,到时候你就离京,永远不要再回来。你是个聪明人,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官一定会翻脸。”

  说罢这话,唐慎钰转身便走。

  邵俞瘫坐在地上,长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后脊背被冷汗浸透了。

  他从地上捧起把雪,使劲儿搓脸,试图平复不安。

  今日杖毙裴肆后,场面一度慌乱。他着急忙慌给公主寻披风的时候,有人给他手里塞了张字条,是裴肆身边的心腹阿余所写,警告他不要妄动,也不要乱说话,否则就等着给他的嫂子侄儿收尸吧。将来若是有事,自会有人联系他。

  邵俞蹙眉,从鸣芳苑那个荒唐之夜过后,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如今看来,裴肆这个人的来历,还真是不一般的深。

  现在裴肆已经死了,可他,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吗?

  哎,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心,为那条毒蛇做事了。

  ……

  数日后

  这个正月可真是有意思了,不仅上元节的花灯好看,各种各样的宫廷艳色传闻也好听。最最有意思的,怕是万首辅被逐出内阁和那个权阉裴肆死了吧。

  可在老百姓眼里,这些事离他们很遥远,他们更关心米价涨了没?江州的暴.乱不会波及到京城吧?

  ……

  夜黑风高,一弯月悬挂当空,巡夜的差人打着梆子,闷一口酒,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密室里很暖,足足摆了三个炭盆。

  经过老葛数日的悉心医治,裴肆的身子复原了很多,但毕竟伤筋动骨了,还是轻易挪动不得,前后都有伤,不论躺还是趴,都是受罪。阿余便做了个架子,让裴肆两条胳膊搭在上头站着,虽受累些,可也免了疼痛,伤也能好得更快。

  这会儿,裴肆正倚在木架子上,他穿着宽大的寝衣,黑发用紫金冠束在头顶,瘦了很多,脸色也苍白,因长久的失眠,使得他眼底微微发红,竟有种病态的美。

  “嘶——”裴肆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垂眸瞧去,那位葛神医此时半跪在地,正在给他阴.户上药包扎。老头儿手法纯熟,医术极好,开的那些内服外用的药在止疼治伤上富有神效。

  裴肆头歪枕在胳膊上,勾唇浅笑,“老先生,你是哪里人?”

  老葛不说话,他现在被迫投靠了瑞世子,但唐大人对他有大恩,他不会背叛大人。

  裴肆小指挠了下侧脸,眉梢上挑:“听你的口音,好像北方那边的人啊。你姓葛,那尊名叫什么。”其实他心里有数,去年就让人暗中查清了,这老家伙叫葛春生。

  老葛有条不紊地替裴肆包扎,仍一声不吭。

  裴肆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接着问:“你是瑞世子带来给本督治伤的,那你认不认识唐慎钰?”他观察着老葛一丝一毫的表情,故意问:“嗳?你见过公主没?”

  老葛将换下的纱布扔到地上,用帕子擦裴肆腿边残留的药粉,没有搭腔。

  裴肆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偏面上笑吟吟的,有意无意地说着家常:“我的心腹近日出去办差,偶然遇见你和你孙女在逛京城,好漂亮的孩子。我在这里待得无聊,回头你把她带来,我认她做妹妹,给她花不完的银子,没别的,就叫她陪我说说话。”

  老葛经历了一辈子勾心斗角,自然晓得裴肆这孙子的暗示。这孙子提出小坏,既是威胁,又是拉拢。

  “世子爷都不曾问老夫的来历,你问什么。老夫和你,不过是大夫和病患的关系,仅此而已。”

  老葛起身,平静地面对裴肆,忽然一笑:“提督在深宫里历练了数年,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得罪大夫,尤其不要得罪医术毒术都高明的大夫,否则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只听门那边响起机关咯吱咯吱声音。

  夏如利提着个食盒,大步进来了。

  夏如利穿着件拖地黑色鹤氅,扫了眼屋子,笑道:“呦,气氛不太对呀,大夫和病人吵嘴了?”

  老葛冷哼了声,剜了眼裴肆,拂袖而去。

  “这老头,脾气真大。”夏如利摇头笑笑,过去搀着裴肆往桌子那边走,他贴心地往椅子上放了个厚软的鹅绒垫,扶裴肆慢慢地坐下。借着烛光,上下打量了圈,点头笑道:“不错,比前几日气色好多了。”

  “带酒了没?”裴肆忍住疼,笑着问。

  “你这么重的伤,就不要喝了。”夏如利虽然这般说,还是从食盒中将酒拿出来。同是阉人,他倒能理解裴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羞耻,默默地将下酒菜布好,端起酒壶,往杯子里各斟了酒。

  夏如利举起酒杯,笑道:“祝提督浴火重生。”

  “什么提督,快别取笑我了,一条死狗罢了。”

  裴肆神色黯然,一饮而尽,这样的浴火重生,他宁愿不要。

  夏如利把眼观察着这小子的神色举动,夹了筷子猪口条吃,笑道:“依我看,趁着这回死了,你干脆回幽州算了,王爷那边正缺人才,将来稍微立点功,封王咱不敢说,一个国公保准的。”

  裴肆翻起茶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入愁肠,可他尝不出酒味,能尝到的只有苦涩。

  “我这副样子回去,跟落水狗似的,太没出息了。”

  裴肆面颊浮起抹潮红,望向石墙,墙上悬挂着幅画了一半的少女洗头图。

  这次他能活过来,全靠一腔恨。

  “老夏,再帮我做件事。”裴肆俯到夏如利跟前,低声说了番话。

  夏如利越听,面色越凝重,眉头深深蹙起,看了眼墙上的美人图,疑惑地问:“你真要这么对她?不后悔?”

  裴肆莞尔。

  后悔什么,大家一块下地狱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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