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就受过伤了?

  正在唐慎钰狐疑之际,他忽然被人猛地扯起,是陛下。

  陛下这会子脸色煞白,亲自去查看裴肆的生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轻地拍裴肆地侧脸,试图往醒唤,见裴肆一动不动,是真的没了,陛下猛地回头。

  唐慎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垂眸,看向手里的刑棍,漆黑的棍子上沾了片血迹。“陛下……”

  “混账,你敢抗旨!”宗吉怒不可遏,什么话都没说,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肚子,同时将唐慎钰手里的刑棍夺走,扬起,就要朝男人打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愿从席面后冲了出来,挡在唐慎钰身前。

  宗吉猛地收手,冲女人喝:“你不要命了!”

  春愿也是后怕,脑袋嗡嗡的,后脊背直发毛,她跪下,索性抱住宗吉的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他真不是存心的!”

  宗吉只觉得眩晕一阵阵袭来,嗤笑,嘴里反复说:“好一句人有失手……”

  他环视了圈四周,上首坐着的母后,殿中跪着的首辅和朝中重臣,刑凳上已经死了的裴肆……

  他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是万人之上,以为慢慢掌权了,就无人敢违逆,可没想到还是被裹挟着、伤害着,还是不能称心如意,连一个为他做事的太监都保不住。

  忽然,宗吉喉咙一甜,哇地吐了口血,整个人直挺挺朝后栽倒。

  见皇帝晕倒,所有人都慌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郭太后心急如焚,但还是经验老道,忙喝命宫人将兴庆殿门关闭,不许任何消息走露出去。

  郭嫣奔过来,更是连头上的凤冠都掉了,她推开奔过来查看皇帝的郭太后,抱起宗吉,连声喊道:“快宣太医啊!”

  而这时,万潮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他急忙过来,跪到皇帝身侧,想要帮皇后娘娘搀扶起陛下,却被皇后打开手。

  “不许碰他!”郭嫣素来温和好性儿,这会子也怒了,泪流满面地斥骂万潮:“若陛下有个好歹,你瞧本宫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亏你还是内阁首辅,君君臣臣的道理都读进狗肚子了?倚老卖老,带人在兴庆殿里闹事,你还总把什么君臣大义和家国天下挂在嘴边,如今倒逼起宫了,好个三朝老臣!好个首辅!”

  说着,郭嫣还剜了眼唐慎钰,深深地看了眼春愿,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这时,夏如利带着太医过来了,他让人把裴肆的尸首用白布裹了,验明正身后就尽快烧掉,又和几个太监将皇帝搀扶到软椅上,抬着往偏殿里去了。

  万潮回头,望向唐慎钰,用口型问:“死了?”

  唐慎钰将痛哭的妻子环抱住,点了点头。

  ……

  寅时的夜浓黑似墨,雪片子就像树叶般,下的极大,似乎要将滴在上面的血遮盖住。巷子里一前一后出现两辆马车,朝最深处那个悬挂了白色灯笼的院落驶去。

  夏如利和阿余从前面的那辆马车下来,抬出个用锦被包裹住的男人,被子短,人长,底端露出苍白的半截小腿,凌乱的长发从上头垂落。

  “慢些!”夏如利警惕地左右看了圈,低声吩咐阿余:“抬两头,别碰他中间。”

  “是。”阿余满脸是伤,哭得七零八碎,俯身对裴肆说:“提督,咱们到家了,您再撑一撑。”

  这时,瑞世子和老葛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了。

  瑞世子看起来依旧病重虚弱,由老葛搀扶着,他手掩住唇,咳嗽了几声,疾步随夏如利进去了。

  这是裴肆的私宅,几乎没有人知道,平日若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幽州都会将信儿送到这处。

  几人急匆匆进了密室。

  瑞世子环视了圈四周,密室并不大,仅有张书桌,一个立柜和一张并不大的床。因久未有人来,阴冷刺骨,但极干净。桌上摆放了些物件,一支芍药金步摇、一把伞,还有幅展开的画。

  他好奇,过去看了眼,画只画了一半,是一个少女坐在小杌子上,正在洗头,没有脸,只有简单的线条,而在少女的脚边,是一只肥滚滚的猫。

  瑞世子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钰儿的那个未婚妻——长乐公主。

  他摇头叹了口气,往前瞧去,老葛和夏如利正将被子拆开,裴肆就像快木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而此时阿余则急匆匆生了个炭盆进来,那小子噗通一下跪倒,咚咚咚以头砸地,哭道:“求世子爷,夏爷爷救救我家小公子。他命苦,几乎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了王爷的大业,不能就这么憋屈的死了。”

  夏如利嗤笑:“我和世子又不是大夫,可救不了他,你要求,就求这位葛神医。”

  阿余一愣,又去给老葛磕头。

  老葛也没理,直接命令:“多端几盆水来。再去老夫的药箱里把剪子拿来,血都把衣裳浸透了,都粘在了烂肉上,我得把裤子绞开。”

  阿余忙出去办去了。

  瑞世子将剪子递过去,也过去帮忙,其实他根本插不了手,便举着烛台照亮。老葛手法娴熟,稳稳当当绞开裴肆内外两条裤子和缠裹着的纱布……瑞世子看见那血糊糊的地儿,蹙起眉,顿时撇开头。

  裴肆被阉割了,似乎是最近才施的宫刑,这小子本就受了重伤,今日又遭了廷杖,伤口崩裂,血都将纱布染透了。

  瑞世子猛地想起了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忙紧张地问夏如利:“钰儿将裴肆打死,皇帝没生气吧?没惩罚他罢?”

  夏如利促狭笑道:“您别只顾着自己儿子,也顾一顾别人的儿子呐。”

  夏如利嘶地倒吸了口冷气,猛地闭口,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葛,他接着回瑞世子的话:“哎,我白日就在兴庆殿,可将事全都看眼里了,真真是惊险万分呐。眼瞧着万潮要将太后和小公子给摁得翻不了身,还是小公子反应快,直接灭口了那和尚。陛下自然是感激他,让咱唐子意思意思,打几下就行,没想到唐子直接下了死手。哎,也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儿,事先给小公子了颗假死药,我看见他药发了,立即冲上去阻止唐子,虽说给他喂了那什么散毒的解药,可他现在都没醒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说着,夏如利看向老葛,笑着问:“葛神医,你再有没有这种药了?”

  老葛干笑着摇头:“老、老朽上京的时候原带了两颗,是给我和我孙女预备的。唐大人讨走一颗,另一个给了世子爷……”

  瑞世子笑了笑,他得知太后要办梅花宴的消息,便猜到兴许要坏事,万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拗货。

  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今日可能当红得令,兴许明儿就成了阶下囚了。

  他暗中将假死药给夏如利,原是给钰儿准备的,没想到竟用在了裴肆身上。

  瑞世子蹙眉问:“你还没跟我说,钰儿究竟怎样?有没有获罪?”

  “没有~”夏如利尾音拉的长,白了眼瑞世子,笑道:“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有长乐公主在,他不会有事。”

  瑞世子总算松了口气,也总算能将宽余的怜悯分给了裴肆。

  他帮着将干净的手巾递过去,问道:“杖毙裴肆后,又发生了什么?”

  夏如利道:“陛下生了大气,都气得吐了血,只留皇后在跟前,谁都不愿见。郭太后心疼儿子,要去守着,哪知皇后冷脸阻拦住,不让她进去,还把她数落了顿。郭太后气得打了皇后一耳光,强闯了进去,哪知皇上背对着她,不肯见。郭太后哭的那叫伤心,好话说尽了,陛下就是一声不吭,她也没法子,自知理亏,落寞的走了。万潮和慎钰等人在外头跪了半天,后头陛下传旨出去,万潮私带外男入宫,乃大罪,首辅既口口声声说要去先帝陵前告罪,那便去吧。”

  瑞世子忙问:“我钰儿呢?”

  夏如利摇头一笑:“因长乐公主的面子,陛下没处置他,可也没叫他官复原职,现在还飘着呢。”

  “哦。”瑞世子不禁抹了把额边的虚汗,蹙眉道:“我总劝他回幽州,他总不听,之前就反复给他说过,别跟着万潮瞎搞,非不听,这回若是没有长乐公主,他非遭罪不可。”

  夏如利笑道:“年轻人嘛,有抱负,也能想来,唐子是有本事的。”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肆,不禁竖起大拇指,“我今儿倒是真正开始佩服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能站起来,而且临危不乱,胆子也极大,竟当庭将花和尚杀了!这份坚毅和狠辣,我可比不上。”

  瑞世子赞叹地点了点头:“不错。此番看上去是首辅党占了上风,可万潮被逐出内阁,慎钰官复原职的希望渺茫,跟着进去上谏的几个重臣估计也会相继遭到皇帝的猜忌嫌恶,郭太后闹出这么些事,伤透皇帝的心,如今她手底下最得力的裴肆没了,她也是孤掌难鸣了。两败俱伤哪!”

  瑞世子看向裴肆俊美的面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若是挺过这遭,那便彻底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了,定比以前还要风光有权!”

  夏如利用帕子擦了下满手的血,笑着摇了摇头,“赢家?我看不见得。”

  “哦?”瑞世子笑着问:“怎么说?”

  夏如利叹道:“若是他像我这样,从小就阉割了,无儿无女,也对女人没什么兴趣,那就另说了。可偏偏他一直是个男人,而且有了心上人,尝过了滋味儿,正对未来有了点希望,可这一刀子下去,哎……”

  说着,夏如利忽然问:“老瑞啊,您说万一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小公子向王爷讨要长乐公主,您会怎么办?”

  瑞世子陷入沉默,没有回答,抬眼瞧去,老葛已经处理好了前后伤口,正在给裴肆推拿按摩。

  老葛看上去颇为严肃,手法越来越快,时不时地把脉,揉裴肆心口。忽然一愣,摇了摇头,朝瑞世子躬身道:“世子爷节哀,小公子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此时,出去端水的阿余正好回来,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盆咚地落地,一个健步冲过来,揪住老葛的衣服,几近崩溃:“你有没有用心治,那会儿才马车上,我分明探到他还有脉搏的!”

  老葛叹了口气,摩挲着阿余的胳膊:“小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你待会儿给提督寻件好衣裳,让他体面些走,若是有门路,想法子把他的宝贝儿寻来,男人嘛,总要完整些。”

  “老家伙,你拿老子开心是吗?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阿余怒不可遏,双眼通红,立马就要提拳头揍老葛。

  夏如利忙上前劝开:“别闹了,我知道你和裴肆关系好,可葛大夫医术通神,他说没治了,就……”

  “不行啊!”阿余跪下一个劲儿给夏如利和老葛磕头,泪流满面:“二位爷爷,是小人方才冒犯了,求求你们救一救他,我知道他肯定没死,他还这么年轻啊。”

  转而,阿余又给瑞世子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世子爷,他快二十年没见过母亲了,去年他妹妹出嫁,他也没敢回去看一眼,他,他真的很不容易啊。”

  瑞世子也是红了眼,上前搀扶起阿余:“孩子,生死有命,你看开些。”

  “唐慎钰!”阿余目眦欲裂,通身遍布杀气:“是他打死了他,我要报仇,我要拿他的头祭奠提督,我要把他挫骨扬灰。”

  瑞世子眼神突然变冷:“你说什么?”

  这时,阿余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冲到书桌那边,一股脑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揽在怀里,奔到床边,跪在裴肆身侧,将画、帕子等物一件件放在他身上,“这是她给你的,你看看啊。”

  阿余几乎哭成了泪人儿,当年他刚刚阉割,在宫里受尽了欺凌,是提督救了他,认他做弟弟,将他待在身边,他这辈子不期待什么爱人亲人朋友,提督就是他唯一。

  阿余把金簪放进裴肆手里,使劲儿摇着男人,说着谎话:“你今儿被唐慎钰廷杖了,她还哭来着,说你曾经帮过她,很感激你,说将来有机会要和你喝酒的。你醒醒啊,你听见了没,她说她不生你气了……”

  就在此时,裴肆咳嗽了声。

  声音虽小,但确实是有了动静。

第152章 恭贺提督浴火重生 :

  这个惊险跌宕的梅花宴总算过去了,春愿和唐慎钰一直到亥时才出宫。

  刚回到屋里,春愿还未来得及将披风除下,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口冲到内室,蹲到净桶前,猛吐一气。她今儿在宫里,几乎一口水都没喝,现在吐得都是酸水。吐了会儿,她疲惫地盘腿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喘粗气。

  “怎么样了?”唐慎钰端着杯热水过来,半跪下,轻轻拍着女人的背,“快漱漱。”

  “嗯。”春愿漱了口,手扶着微微发烫的额头,虚弱得阵阵发晕。

  唐慎钰担忧地看着女人,她小脸煞白,双眼惊惶,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今儿他跪了多久,她就陪了多久。

  “你这么吐不行啊,我这就去请孙太医。”唐慎钰忙要起身。

  “太医现在全在宗吉跟前,你现在去请,又是是非。我没事,你陪我坐会儿。”春愿拉住他的腕子,抓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刀茧,“也不晓得怎么了,我现在耳朵里总响着裴肆拧断善悟脖子的声音,嘎嘣嘎嘣,特别清楚。鼻子边也总能闻见血腥气,弄得我特别恶心,我怎么都忘不了,裴肆死前直勾勾地盯着我……”

  春愿惊慌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咱们一块算计死了他,你说他会不会死不瞑目,变成鬼来索命?”

  唐慎钰知道她被今儿杀人的场景吓着了,当初坑杀杨朝临的时候,她就出现过应激,一度非常怕黑。

  更何况他今日当庭打死了裴肆,她全程目睹。姑妈那样有了年纪历练的,出宫的时候尚且虚软的要人搀扶,更何况阿愿一个的小姑娘。

  唐慎钰将阿愿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她,“他要找,也找的是我,你别怕。”

  “我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春愿窝在男人怀里,睁大眼,盯着黑暗的角落,她一点都不同情这条毒蛇,可一想起这人肚子就疼,还会莫名其妙的哭,大抵心里还有那次他不当心打到她肚子的阴影。

  唐慎钰蹙眉。

  他也不敢相信。

  原本依照他的习惯,非要再三验尸,亲眼看着裴肆火化,这才放心。只是今日事发太突然,陛下骤然晕倒,他和恩师等人皆跪在兴庆殿外请罪,抽不开身查验。

  等他匆匆赶去火场时,裴肆的尸首已经化了,骨灰装进坛子里,只留下一件带血的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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