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

  唐慎钰几乎彻夜未眠,他无法接受瑞大哥病入膏肓的事实,认为一定是老葛在胡扯。可老葛的医术出神入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反复说服自己,定会有奇迹发生的,说不准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瑞大哥的身子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可唐慎钰不愿放弃,次日一早就以公主的名义去给太医们下帖子,又动用了自己黑白两道所有的人脉,央告大家帮他找好大夫。

  除了瑞大哥的病,他身上还压着大大小小七八宗事。

  老葛的假死药给秦瑟姑娘用了,熬制此物的工序和配料极为复杂,许多药在市面的铺子根本见不着的,得花重金在黑市上买。

  唐慎钰寻了三个心腹,让他们分别去搜罗配药。

  诸般安排好,约莫晌午的时候,他匆匆往万府去了。

  万府一点也没有过年的红火气氛,各处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下人们也都穿着平素简朴的粗布衣裳,都不敢高声说话,只用眼睛和手势交流。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蛮不像文臣之首的居所,倒像是犯错僧人的受戒之处。

  唐慎钰直接去了书房。

  推门进去,瞧见恩师这会子躺在摇椅里,正面是一扇洞开的窗,阳光照进来,恰好打在他身上。

  恩师闭着眼,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了。多年的忧心忡忡,深深烙在他眉间的川字纹里,而过度的劳碌,又染白了他两鬓。

  唐慎钰从柜子里寻了件袍子,蹑手蹑脚地过去,盖在恩师身上。

  “唔——”万潮身子一动,醒了。

  他两指揉着双眼,疲惫地坐了起来,腰佝偻着,平日里洪亮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了:“钰儿来了啊。”

  “嗯。”

  唐慎钰心里一动,自打做官后,老师要么直接叫他慎钰,要么称他的字慎之,鲜少这么亲昵地喊他钰儿。

  “老师,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学生扶您躺床上歇一歇。”

  “无碍。”万潮摆了摆手,他见慎钰面有愁色,想着莫不是鸣芳苑出了岔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慎钰半蹲在摇椅跟前,急切道:“您面子广,可认识什么专治奇难杂症的大夫吗?”

  “谁病了?”万潮忙问:“是不是你姑妈……”

  “不不不。”唐慎钰苦着脸:“是秦王府的瑞世子,他之前就被太医诊出了消渴症的前兆,没想到半年不到,病情竟恶化至此,连床都下不了了。”男人眼睛红了,“大夫说他,他没多少日子了。”

  万潮听见这话,眼里的仁慈和善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老练锐利:“到底真病,还是在装病?”

  “您什么意思。”唐慎钰有些不悦。

  万潮冷笑了声:“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赵宗瑞莫不是想逃回幽州?”

  唐慎钰拳头攥起,火气噌地窜起了,手指向外头,生平第一次顶撞恩师:“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上门去看看!仔细瞧瞧世子有没有暴瘦几十斤!再看看他是不是病的牙都掉了,头发也没了一半!”

  万潮倒是一脸的平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道:“你父亲和你姨丈生前和宗瑞私交甚好,他也算看着你长大了,你紧张他,实属人之常情。但是慎钰,你可千万不要被这点情分模糊了脑子,从上月开始,幽州一封一封地往来递折子,说有流寇作乱,要求朝廷拨下银子剿匪。可据我的探子回报,秦王如今在幽州各地广征乡勇丁壮,哼,不过区区流寇,需要这么大阵仗?各州府的驻军难道对付不了?非得训练新兵?我看他分明是打着剿匪幌子,公然的在招兵买马!”

  唐慎钰一下子懵住了,喃喃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万潮喝道:“如果秦王造反,他的嫡长子宗瑞肯定要逃出京城的!这个角度去看,你不觉得宗瑞的病很蹊跷吗?”

  唐慎钰惊惶地咽了口唾沫,“如果秦王真有反迹,那现在朝廷该怎么做?”

  万潮大手一挥:“朝廷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削藩,收回秦王幽州兵权,分散其兵力,将其召回长安,给予王爷头衔,俸禄照给,但不许其插手军务。”

  唐慎钰还是无法相信瑞大哥在装病,低头道:“可我瞧着世子爷真是不行了……”

  万潮见慎钰满脑门的冷汗,笑道:“我也是猜测,你别往心里去,兴许宗瑞真病入膏肓了呢。”说到此,万潮微眯起眼,仔细看爱徒:“不过慎钰,万一,为师说万一将来宗瑞造反,你与他有交情,会徇私么?”

  唐慎钰顿时严肃起来,掷地有声道:“恩师和姨丈都教过学生,忠君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嘉文朝的臣子,效忠的是今上。”

  “不错,不错。”万潮满意地连连点头,摩挲着慎钰的头发,一副老怀安慰之样,笑道:“为师这几日闲下后,会去秦王府探望世子爷,若真如你所说,病得厉害,那咱们可得好好帮他找个大夫了。”

  唐慎钰嗯了声。

  忽然想起今儿来万府还有正事,他起身将门窗关好,确认没有蟊贼趴墙根底下听是非,这才疾步行到恩师跟前,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低头道:“老师,我将那事办砸了!”

  万潮蹙眉,“仔细说给我听。”

  唐慎钰便将昨儿在鸣芳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给恩师。

  万潮越听,眉间的川字纹越深。

  唐慎钰拳头锤了下腿,恨道:“陛下应该早都知道内情,只不过顾着郭太后的面子,一直隐忍不发罢了。我冷眼瞧着,陛下似有包庇裴肆的意思,不愿处置。”

  “哼!”万潮生了一对大花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火气比他徒弟还盛,毫不客气地大口骂:“妖妇秽乱后宫,奸宦竟成了拉皮.条的龟公,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老夫曾是太子太傅,知道咱们陛下是纯善直率的好君主,谁知他竟日夜被这些奸邪小人蛊惑挑唆,学了堆蝇营狗苟的龌龊本事,包庇起了裴肆!好好的陛下,都叫妖妇和奸宦教坏了!裴肆今儿敢给太后送男宠,明儿怕就敢将陛下往那脏地界儿带了,无耻至极!”

  唐慎钰忙倒了杯茶,端给恩师,“您消消气,别伤了身子。”他试探着问,“老师,这两日长安盛传裴肆没阉割干净,可是您的手笔?”

  万首辅仍在气头上,“是又怎样!”

  “您为何要这样做!”唐慎钰急道:“学生之前反复跟您说,事关郭太后和皇室声誉,咱们必得低调处理,此次只将裴肆这条蛇打死便好,您,您怎么这么糊涂,郭太后纵使有错,可在陛下眼里,她依旧是母亲,您把谣言这么一散播,岂不是逼着陛下站到裴肆和太后那头么!”

  万潮摔了杯子,怒不可遏,心里话脱口而出:“就许他们传我奸媳乱/伦,不许我说他们秽乱后宫了!?”

  万潮掩唇咳嗽了两声,避开这个话头,冷静道:“是这样,打蛇要打七寸,想那秦朝太后赵姬和假太监嫪毐勾结,试图谋反,这与如今的局面何其相像!太后到底不是陛下生母,只是养母,这些年骄横跋扈,不许陛下碰朝政,陛下如同笼中鸟一般,这才向我们内阁这几个老臣求助。糟污的养母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陛下能分清的。”

  “您竟这么想?!”唐慎钰忍不住埋怨了句,“您大错特错了!”

  他隐约觉得,这次恩师和太后的谣言传得太邪乎,似乎有一只手在暗中拨火,可具体是哪只手,他也模糊着。

  唐慎钰正要再劝几句,忽然发现桌上的宣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不少字,是恩师的笔迹,言辞悲痛,郁闷激愤,好像是……《祭子文》。

  他忙问:“老师,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万潮摆了摆手,忽然老泪纵横,哽咽道:“你师母前儿不当心听见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动了胎气,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你师母大出血,现在还昏迷着。”

  唐慎钰心一咯噔,怨不得恩师方才如此痛骂郭太后和裴肆……他忙行了个哀礼,劝道:“您一定要节哀,若是心里实在难受,可以告假几日。”

  “告什么假。”

  万潮横了眼唐慎钰,抹去多余的眼泪,从抽屉了取出一封帖子,“瞧瞧吧,咱们哪里能告假休息,事儿多着呢。”

  唐慎钰打开,上头竟是郭太后亲笔所书,说正月十三宫里举办梅花宴,是为了欢祝长乐公主和唐爱卿的婚事,她身为皇家尊长,理当见见唐爱卿的亲人长辈,所以特特邀请唐夫人和万首辅赴宴。这次只邀请两家亲长,不请文武大臣。

  “这……”唐慎钰蹙眉道:“我从家里过来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帖子。”

  “哼。”万潮冷哼了声:“非年非节的,办什么梅花宴。而且若真为了你和公主,理当先将帖子送去唐府,可却先给了我。这老妇,现在急了。”

  唐慎钰立马领会:“大娘娘这是要退让一步了。”

  “退不退的,她说了不算。”

  万潮鼻孔发出声冷哼,忽然,男人眼里闪过抹狠厉,“这次梅花宴,咱们可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唐慎钰忙问。

  万潮按住爱徒的肩,道:“为师要你暗中探听好后日的梅花宴上,究竟是哪些侍卫上值,我需要准确的名单,也要你去接触他们。”

  万潮手成刀状,斜向下砍了去,“这次,老夫定要亲手杀了裴肆,彻底断了妖妇羽翼!”

第149章 “将相和” :

  唐慎钰也想尽快除了裴肆,但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渐渐失控,为保郭太后声誉,陛下很可能会翻脸。他反复向恩师祷告,后天的梅花宴上,千万不要提莲忍和善悟的事,更不要提裴肆没阉割干净,陛下可是忌讳得很。

  恩师说他心里有数,只会以裴肆贪赃枉法作为攻讦,倒时会要求陛下,让侍卫廷杖这阉竖。只要一开打,那么裴肆的生死就由咱们掌握了。

  唐慎钰觉得恩师未免将事想的太理想了些,纵使联络了当日上值的侍卫,想必也很难拉拢,让他们听话,而且御前杖杀当红得令的权阉,怕是没有哪个侍卫肯干。

  恩师大手一挥,说他乃内阁首辅,难道连个侍卫都说不通?不打死也行,那就像上次除夕夜打瘫常驸马般,把裴肆打瘫。一个瘫子,还能怎么弄权?还如何在陛下面前晃悠。届时裴肆失宠,要他的命就更容易了。

  唐慎钰还是担忧,以陛下如今对裴肆的信重,怕是不会轻易动刑。正要细问几句恩师准备攻讦裴肆的细则,哪知恩师却恼了,骂他越来越畏缩胆小。还说,陛下现在倚重他清丈土地和削藩,保陛下登基的首辅重臣和一介区区阉人,孰轻孰重,陛下心里很有一杆秤的。

  唐慎钰知道恩师执拗,一旦下定决心,是怎么都劝不动的。

  可眼下,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对付裴肆的好法子,而且梅花宴是郭太后主办的,特特邀请了恩师,纵使他能说服恩师,也说服不了太后……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慎钰策马出城,急匆匆地赶去鸣芳苑,将梅花宴的事说给阿愿,恳请阿愿,若是那日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就装晕。首辅一直认为郭太后是阻碍他新政的绊脚石,现在正是丧子悲痛,就怕他一头热血,说什么出格的话,丧了陛下的面子,那可会惹上大.麻烦。

  春愿忙答应了。

  ……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三。

  朔风冷冽,下着小雪。

  春愿一早就去唐府接姑妈。姑妈紧张极了,连连问她,穿的这身衣裳合不合适?可不敢与两宫太后撞了颜色;头上戴了昂贵的金首饰和镯子,会不会叫陛下和娘娘们觉得钰儿是个贪官?

  春愿连忙笑着安慰,您今儿戴的首饰和衣裳,都是我过年过年的时候送您的,宫里人要挑错,让他们来挑公主的罢,您就按照衔珠教的那套跪行坐的规矩来就行。再说啦,今儿的这场宴会瞧着是为了我和慎钰的婚事,可实际上,角儿是郭太后和万首辅。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

  梅花宴办在了兴庆殿。

  殿内暖如春昼,几乎每张席面前都摆了插了梅花的瓷瓶,舞姬们也应景,手持梅枝跳舞。

  春愿今儿特意捯饬了番,穿了身银红色的吉服,特意叫衔珠给她眉心化了梅花,花中心贴了珍珠,以作装饰。四下扫了眼,还是和上次除夕宴一样,帝后和两宫太后坐在上头,不过仔细观察还是有些变化。

  譬如,郭太后的桌子这次竟和胡太后的齐平了,胡太后一改往日颓靡,喜笑颜开的,高兴之余还多吃了两块点心。

  奇的是,裴肆平日里几乎寸步不离宗吉,今儿却不见他,只有司礼监的夏如利侍奉着。

  春愿疑惑,莫不是又搞什么阴私诡计去了吧。

  她摇头笑笑,往对面看,对面坐了万首辅和唐慎钰。

  万首辅不论什么时候,都坐得笔直,气定神闲地观赏舞蹈,脸上看不出半点丧子之痛。

  慎钰看起来很不安,宫人给他倒酒,他竟不当心给打翻了,时不时把眼睃向他恩师,忧心忡忡的。

  春愿吩咐邵俞,去给大人端盏安神汤去。

  蓦地,她发现身侧坐着的唐夫人一直低着头,腿都在发抖。

  “您别紧张。”春愿给姑妈夹了块点心,柔声道:“我在您跟前呢。”

  唐夫人忙点头,低声笑道:“嗳,我这乡下婆子见到天颜,惶恐非常,只愿不要给你和钰儿丢人。”

  这时,上头的郭太后忽然开口了,笑着问:“这位便是贤婿慎钰的姑母吧。”

  春愿一怔,大娘娘今儿这态度奇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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