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女孩儿灵动的笑声。

  唐慎钰推门而入,瞧见老葛正在给瑞世子推拿,而他的孙女小坏此时席地而坐,从一包配好的药材中捡了一片药,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天葵子,主要治皮肤痒疮、目赤肿痛。”

  玄棣这会子蹲在地上,连连点头,称赞葛家妹妹学识渊博,找了块药,笑着问:请问妹妹,这又是什么?

  小坏正准备说,谁知老葛斜眼横去,嫌弃地叱了声:“什么天葵子,明明是香附。如此学艺不精,还敢在大公子跟前胡吣,快别丢人现眼啦!”

  正骂着,老葛看见唐慎钰站在门口,吃了一惊,忙起身抱拳见礼:“大人,您来了。”

  听见唐慎钰来,小坏和玄棣同时站起,同时喊人:

  “唐叔叔!”

  “小唐叔!”

  小坏就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蹦到唐慎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仰头望着男人:“唐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我有没有变化呀?”

  “长高啦。”

  唐慎钰微笑着点头,一年未见,这妮子个头猛窜,都快比阿愿高了。但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头上戴着小老虎帽子,穿了身半旧的粗布袄子,常年跑江湖和入深山采药,她的皮肤呈现出种健康的麦色,眸子黑白分明,非常俊俏。

  小坏左右看:“美人姐姐呢?”女孩猛地抿住唇,懊恼地跺了下脚,她怎么忘记了,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清鹤县的事若是对人说半个字,他们祖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慎钰深深看了眼老葛,面色如常,笑着问小坏:“来了几天,逛过京城没?”

  小坏吐了下舌头:“爷爷说京城有很多拍花子的,女孩子单独外出,会被拐走的,他不叫我出去。”说着,她将荷包掏出来,“而且我也没银子。”

  玄棣急忙上前,笑道:“我有我有。我带你去呗,咱们多领几个下人,过几天就是上元节,街上肯定特别热闹。”

  老葛晓得唐大人深夜过来,定是来探望世子爷的,他搀扶瑞世子躺下,大步走过来,捏住小坏的耳朵,提溜着往出走,骂骂咧咧:“前儿刚给了你十个子儿,你尽买了糖,可劲儿造,都给你说了,糖吃多了牙会坏,还吃!一看见唐大人就要钱,你是乞丐呀,瞧我不打死你!”

  玄棣忙追出去了,焦急地连声劝:“葛老先生,您怎么能这么骂一个女孩子。”

  老葛脾气素来大:“我孙女,我想骂就骂,请公子不要干扰老夫教孩子,再不管,明儿她敢上房揭瓦。”

  ……

  这三人离开后,屋子里顿时清静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这回他冒险请老葛来京给世子瞧病,老葛原本百般不愿,最后架不住他一封封去信恳请,终于来了。

  但有两个条件,小坏必须得与他寸步不离,他们祖孙只在长安待三个月,时间到了必须要走。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呷了口。

  瑞世子眼瞧着慎钰看着平静,但手却微微抖着,眼里一片忧心忡忡。

  “怎么了?”瑞世子从炕柜里拿出盒栗子酥,拍了拍床边,示意慎钰过来坐,笑着问:“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跟大哥说说。”

  唐慎钰没敢说今儿鸣芳苑发生的事,他揉了下眼睛,一屁股坐在床边,只说吹了冷风,有些头疼。

  瑞世子莞尔,钰儿不说,他便不问。

  最后,唐慎钰还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大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万潮终究走了这步下三滥的招数。”

  瑞世子摇头笑笑,“他攻讦郭太后什么了?”

  唐慎钰低下头,实在难以启齿:“裴肆没阉割干净。”

  瑞世子嗤笑了声:“你的这位恩师哪,虽有几分才干,但气量未免太小了,不如郭太后。他这么做,纯粹是作茧自缚,现在看着呼风唤雨,将来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唐慎钰愁闷不已。

  “怎么办?”瑞世子摩挲着慎钰的后脊背,“我要是你,就尽快与他划清界限,早早回父王身边去,认祖归宗……”

  “再跟您重申一次,我是唐家人!”唐慎钰厉声打断赵宗瑞的话,他双手搓着脸,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大哥,我不是冲您。实在是最近事太多,没收住脾气。”

  说着,他仔细观察瑞世子的容色,柔声问:“这位葛大夫怎么样?”

  瑞世子笑道:“葛大夫虽出身民间,但手段了得,替我推拿针灸,还给我讲民间的故事,纾解我的心情。我吃了他开的药,这几日感觉松快多了。”

  “那便好。”

  唐慎钰松口了气。

  他不能在王府多待,也不方便再多谈朝政,只和瑞世子说了会儿家常话,吃了几块栗子酥,便离开了。

  刚打开房门,唐慎钰就发现老葛在台阶底下等着。

  一年未见,老葛依旧精神奕奕,一点也看不出年近古稀的样子。大抵又回到长安这个伤心地,老葛眼里总含着抹忧伤,却又十分警惕,时不时地观察着四周。

  “唐大人。”老葛疾步上前,见了一礼。

  “快起来。”唐慎钰忙扶起老葛,手拍去老人肩膀上的落雪,笑道:“咱们是旧相识,你不必这么客气。小坏呢?”

  “睡下了。”老葛小指掏了下耳朵,啐道:“这坏种子,麻雀似的,一天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人脑仁疼。”

  唐慎钰笑道:“那你可管得好她,长安这个地方,人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哪。”

  “是。”老葛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知道唐大人的意思,方才这小兔崽子差点将春姑娘说出口。“小坏若是再胡吣,老夫定毒哑了她。”

  “言重了,这倒不至于。”

  唐慎钰搂住老葛的肩,将他往僻静处带,回头看了眼上房,担忧地问:“世子爷身子究竟如何?”

  老葛叹了口气,冲男人拱了拱手:“不太好,我看了世子爷平时吃的药,想来御医和府里的大夫都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身子一震,抓住老葛的双手,眼睛都急红了,压低声音,咬牙哽咽着问:“真没法子了吗?”

  老葛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对小老儿有大恩,我是万不敢欺瞒您,世子爷就这几个月了。不用忌口了,您过来探望他的时候,多带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唐慎钰如同被雷击中般,老半天无法动弹。

  他身世坎坷,无父无母,瑞世子从小看着他长大,说一句长兄如父不为过了。

  大哥暗中为他延请名师教授;待他成年,又为他张罗成婚,拉下面子,替他求娶褚氏名门淑女;他被褚流绪暗算,大哥连夜赶赴是非观,几次三番远赴扬州,替他了事;大哥还记得他喜欢吃栗子酥,时常备着……

  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望向上房,纱窗倒映着片昏黄灯影,就快灭了,摇摇晃晃。

  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脊梁上如同压了千万钧巨石般,往前走了两步,没站稳,噗通声跪倒在地,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

  唐慎钰呼吸急促,哇地吐了口血,登时染红了片雪。

  “大人!”老葛疾步上前,半蹲在男人身侧。他知道唐大人和世子爷私交甚好,这回真是急火攻心了,连连摩挲着大人的背,劝道:“生死有命,你千万看开些。不要急,深呼吸……”

  “起开!”唐慎钰推开老葛,手背抹去嘴边的血,咬牙恨道:“你老眼昏花了,治不了病,就胡说八道。我,我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我能治好他!你胡说,你们都胡说,我,不要他死,他不会死!”

  说着,唐慎钰深深看了眼上房,捂着发痛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老葛望着唐大人远去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手将地上的血雪抹去,整了整衣衫,闷头往上房里走去。

  屋里暖和极了,药味甚浓。

  老葛偷偷望了眼赵宗瑞,世子爷身上披了件袄子,正专心地伏案书写,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瞧着很是虚弱。

  “唐大人走了?”宗瑞淡淡问。

  “刚走。”老葛拾掇着地上的药材,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宗瑞用笔头挑了些蜡烛芯,“他没问你我的病?”

  “问了。”老葛咽了口唾沫。

  “那你怎么说的。”宗瑞斜眼,看向老葛。

  老葛低下头,朝瑞世子跪好,躬身道:“草、草民说您半条腿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寿数就在今年了。”

  宗瑞搁下笔,将袄子裹紧了些,莞尔微笑。

  他看着不远处跪着的老葛,全然没了方才的体虚病弱,目光锐利,冷静精神,上下打量着老葛,半晌,才笑道:“我钰儿孝顺,见我病的厉害,忙不迭的在民间替我请了位神医。孤与葛先生相处了几日,先生不论是跪行还是说话,都非常的有规矩,像是在哪个“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老葛仿佛又回到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这位世子爷,实在深藏不露,看着老实巴交的,实是个极厉害的狠角儿!

  他急忙俯下身,头如蒜倒:“草民什么都没敢和唐大人说,更不敢在旁人多说一个字,求世子爷饶命!”

  “老先生不必惊惧至此,快起来。”宗瑞伸出手,虚扶起老葛,温声笑道:“我家钰儿信任你,孤也信任你。孤不会问你怎么和钰儿相识的,也不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尽可放心。”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老葛不住地擦着冷汗,屏声敛气,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老先生,你的手法好,再替孤按按肩颈。”

  瑞世子招招手,让老葛过来,他拿起湖笔,蘸饱了墨,接着在纸上写,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孤的病有问题的?”

  老葛半条腿跪在床上,挽起袖子,为瑞世子按摩,恭声道:“草民起初并未发现不妥,看了脉案和药方,亲自诊了脉,正如宫里的几位太医所说,您确实……病入膏肓。可后来仔细替您医治,发现您……”

  老葛已经满头冷汗了:“您一直在服毒,大抵是……要瞒过宫里的人吧。”

  宗瑞笑笑:“老先生果然厉害,那从今起,孤的身子就交给你了。”他垂眸沉思片刻,“孤瞧着我家嫡长子玄棣和你孙女很要好,若孤有来日,便让玄棣纳小坏为侧妃。”

  宗瑞顿了顿,改了口:“娶为正妻。”

  老葛倒吸了口冷气,跪倒在床下,咚咚磕头:“草民求世子爷收回成命。”

  宗瑞倒有几分高看眼前的老人了,故意笑着问:“为什么?”

  老葛急得要命:“小坏她没教养、身份低贱,实在匹配不起大公子。”说到这儿,老葛豁出去了,望着宗瑞,掷地有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草民只愿小坏将来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普通之家。请世子爷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侍奉您,直到您平安离京!”

  “哎!”宗瑞叹了口气,面有惋惜之色,说了句,孤还挺喜欢小坏那孩子的,转而有问:“那依先生看,孤几时能殁?”

  老葛深呼了口气,目光坚决:“您想几时殁,就几时殁!”

  宗瑞莞尔,拍了拍肩膀,示意老葛接着给他按,忽然问:“方才你跟钰儿说起我的病,他有什么反应?”

  老葛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唐大人听见后,顿时急哭了,还吐了口血,骂草民医术不精,要再给您寻名医。”

  宗瑞面有愧色:“我对不住这孩子,又骗了他。”

  老葛没敢接这话茬,他朝桌上瞅了眼,不经意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拱火造谣的话。

  一张纸上写了万首辅的,说他和侄女小杨氏通.奸,合谋毒杀了原配;

  另一张纸上写的是郭太后的,说她不满皇帝,将裴肆养为情夫,设立驭戎监,给皇帝身边放的女人全都是郭氏族亲,待后宫一有喜脉,太后就会废杀皇帝,另立新帝,说不得,还会登基为女帝……

  老葛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瑞世子笑着问:“老先生看见什么了?”

  老葛战战兢兢道:“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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