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昨儿的,沾惹了风雪气,冰冰的。

  裴肆从袖中掏出盒胭脂,用小银勺往杯子里刮了些,慢慢地搅拌匀,喝了口,眉头顿时蹙起,淡淡的艳俗香气,入口寡淡至极。

  他厌烦地把水泼了,疲累地歪在扶手椅里,满脑子都是公主府的事。

  真的想不通,她分明那么厌恨唐慎钰了,为什么要给唐慎钰贴身用的帕子?又为什么记得清唐慎钰休沐的日子?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雾兰温和娇弱的声音:

  “我来给提督送些热水,有劳公公进去瞧一眼,看看他睡下了么?”

  守门的太监低声打发:“呦,我们哪儿敢打搅提督,姑娘回去罢。”

  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会意,起身打开门,掀起厚毡帘,温声笑道:“提督还没就寝,姑娘进来吧。”

  不多时,雾兰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木盆进来了,盆边搭着条雪白的手巾,她已经换了衣裳,头发还梳成宫人的样式,眼睛红肿得像桃核,一脸的凄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眼打量上首坐的男人。

  “提督。”雾兰蹲身道了个万福,将木盆放在地上,拧了个热腾腾的手巾,小步走上前,“昨晚您送公主入宫,估计又忙乱了许久,奴想着您应当没功夫洗漱,快擦擦,祛一祛身上的寒气。”

  裴肆没有接,淡淡问:“你等了一夜?”

  “嗯。”雾兰点头,唇抿住,她双手攥住热手巾,鼻头发酸,你身上脸上的酒气未散,那是她给你的,你舍不得擦吧。

  雾兰跪下,默默淌泪,哽咽道:“奴对不住您,在公主府冒犯了您。”

  裴肆垂眸,他腿边放着个铺了貂皮的食盒,里头蜷缩着只白色小猫。

  他俯身,从后颈子抓起小耗子,放在自己腿面,轻轻地摩挲着受惊尖叫的猫儿,微笑道:“你做的没错啊,奴婢是该对主子忠诚。”

  雾兰抽泣着:“奴被公主赶出来,可还想继续伺候她,求提督放奴婢回去……”

  “纵使我松手,可公主容不下你了呀。”裴肆俯身,他捏起雾兰的下巴,一分分凑近女人,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难道不想留在我身边?”

  雾兰动都不敢动,她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冷茶般好闻。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的。”裴肆一笑,指尖轻划过女人的头发:“这里是我的私宅,没人知道,回头我买两个婢女,专门伺候你。”

  “是。”雾兰心砰砰狂跳,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可她有些害怕。

  “东西都从公主府搬出来了么?”裴肆又问。

  “嗯。”雾兰点头。

  十多年也奴,命比草贱,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搬。

  裴肆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脸,柔声叮嘱:“你安心住着,短什么知会阿余,让他给你置办。这个宅子你哪儿都能去,但不要进这间书房。”

  “好。”雾兰忙点头。

  她在大内侍奉了十多年,本能地察觉到股危险的味道,“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说。”裴肆坐端正了,把小耗子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只篦子,仔细地给猫梳毛。

  雾兰壮着胆子问:“昨晚您在小佛堂和公主说话,为,为什么容许奴婢在旁边听着?”

  裴肆手停下,轻轻摩挲着吓得瑟瑟发抖的猫,笑道:“我和她最见不得光的私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自己人。”

  雾兰隐约觉得脖子发凉,她拼命稳住心神,问:“那奴婢今、今后能回家探望爹娘么?”

  裴肆嗯了声。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的脸显得有几分邪气。

  裴肆笑道:“我给你父母重新置办了个宅子,三进三出的,很宽敞,他们前儿已经搬进去了。”

  雾兰心如同沉到深渊般,这事她不知道。

  “那……”雾兰眼前阵阵发黑,“那奴婢能不能回去探望公主?”

  “不可以。”裴肆果断地拒绝。

  雾兰四肢乏力,三魂六魄没了一半:“奴婢愧对公主,她这打半年前小产后身子一直虚,奴不能侍奉她身侧,可不可以逢初一十五去庙里替她祈福。”

  裴肆犹豫了片刻,“可以。外头乱,这个月十五让阿余陪你去一回就行了。”

  雾兰瘫坐在地上,去一回就行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公主。”

  裴肆避开雾兰那双通红的眼,嗤笑:“爱对于咱们这种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太可笑了,也根本没什么意义。”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雾兰执着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欺负她?”

  “因为我厌恨唐慎钰,满意了吗?”裴肆将篦子狠狠按在桌上,巨大的声音把猫儿惊着了,喵呜叫了声,跳桌子逃了,一溜烟钻进床底。

  “我知道了。”雾兰唇角勾起抹报复般的嘲笑,“那提督估计会一辈子厌恨唐慎钰,因为公主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唐……”

  “滚!”

  裴肆喝止女人的话,冲阿余喝道:“把她弄出去。”

  “是。”阿余忙应了。

  一天一夜未合眼,裴肆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他听见阿余送雾兰出去,又温言劝了那贱婢几句。不多时,他又听见关门声,阿余走过来,给他腿上盖了块驼绒毯。

  “提督,要不去床上眯一眯?”

  “不了。”裴肆疲惫道:“眼瞅着天快亮了,且有的忙呢。”

  阿余站在主子身后,替他捶肩,“周予安这头怎么办,这人阴险刁钻,奴婢怕他出卖了您,咱们什么时候送他升天?”

  “明儿吧。”裴肆舒服地哼了声,:“小侯爷不堪表哥毒打身死,云夫人手握辛密为子报仇。咱们就躲一边看他们自己人火并,唐慎钰这一条绳上系着的蚂蚱可不少……”

  忽然,裴肆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眼,左右乱看,四处找寻:“我的小耗子呢?”

  “可能钻哪儿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裴肆伸了个懒腰,“以后估计没什么理由去公主府了,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带毛畜生,养几日,还是给她送回去吧。对了,照咱们暗中查的消息,她的生辰应当是年三十,得给她送份贺礼,但又不能太刻意。”

  忽然,他想起今晚从佛堂偷拿的那个废纸团,忙从怀里掏出来,原想观摩一下她的字,模仿模仿笔迹,兴许日后派上大用头。谁知刚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工整清秀的字体,上头是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裴肆心里堵得慌,直接把这张碍眼的东西揉成团,扔进炭盆里烧了,骂了句:“不知羞的淫猫,一刻都离不得男人。”

  他今儿使计阻止他们见面,可不能次次都能阻止。

第126章 生辰礼 :生辰礼

  春愿陪宗吉说了半宿的话,次日一块用了早饭后才出宫。

  她并未回公主府,叫邵俞安排了辆轻便马车,悄悄去了唐府。

  还下着雪,车子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忠武祠巷这边多是官邸,街面上人烟稀少,清静得很。

  春愿困得眼皮打架,她将汤婆子搁到一边,把那个装了卷宗的黑色包袱放在腿面,指尖轻轻摩挲着。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是真的身心俱疲了,今儿务必要和他商量出个结果。

  这时,马车停了,邵俞掀起帘子:“殿下,咱们到了。”

  春愿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幢幢错落有致的青瓦高房,唐府西角门就在数丈之外。

  门外有个中年男人正在扫雪,是管家福安,他看见了贵人来了,忙掩唇,扭头朝里头重重咳嗽了声,眨眼间,唐慎钰就出来了,立在台阶之下,警惕地左右瞧,招手示意春愿快些过来。

  “主子小心脚下。”邵俞一手拿着礼盒,另一手撑伞,笑中含着歉意,“奴婢罪该万死,若奴婢昨晚在,也不至于让您身处如此难堪之地。”

  “别多心。”春愿温声安慰,“你侄儿的病情要紧,若是外头的大夫不中用,那就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帖子,请他去瞧瞧。回头你去衔珠那儿支上一个月的月银,就说是我赏的,缺什么药了,自己去药房拿。”

  “呦,奴婢多谢主子大恩。”邵俞顺势作了个揖,嗔道:“今早裴提督派人将小耗子给您送回来了,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哼,本就不是他的东西,瞎惦记什么。”

  他边说边打量着公主的脸色,叹了口气,埋怨道:“就是雾兰……陈银公公临出京城前,再三托您费心照看他的这位干女儿。您对雾兰也真够宽仁宠爱的了,可这丫头真是个糊涂的,一心惦念着裴提督那块冰疙瘩,当晚就跟人家去了。如今年关近在眼前,府里各位姑姑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清闲享福去了,哼,她还有好多事没交割清楚呢。奴婢盘算着,要不咱们再将雾兰要回来?”

  春愿淡淡道:“这是她的选择,我能拦一次两次,可不能拦一辈子,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是。”邵俞心里已经有一杆秤了,知道雾兰以后再无权可倚、无山可靠,这辈子的路,怕是到头了。

  这时,主仆几个走到了后角门。

  邵俞满脸堆着笑,忙给唐慎钰见礼,殷勤非常:“大人万福,今儿要来您府上,公主一早就让奴婢给夫人和少爷们预备下礼物……”

  “哦,辛苦公公了。”唐慎钰语气不冷不热,直接从邵俞手里拿过礼盒,略点了点头便算见过,侧身让出条道,迎公主入府,顺口嘱咐管家福安,“天气严寒,我在东仙居定了桌切白肉,你带邵总管和这几位侍卫小哥去吃一杯。”

  “可……”邵俞小心翼翼道:“公主身边得有个,”

  “你们去吧。”春愿打断邵俞的话,“我许久没见唐夫人了,想同她老人家说几句话。”

  言罢,春愿随唐慎钰进去了。

  意料之中,府里静悄悄的,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各处都有积年的老仆把守。

  院子里积雪堆得老厚,脚踩在上头,连响儿都听不见。

  春愿把眼偷偷睃唐慎钰,他面容冷峻,仍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裳,显然许久未眠,眼里有血丝,老半天没言语,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散发着股欲喷发的杀意。

  “怎么感觉你和邵俞生分了很多?”春愿见他只是闷头往前走,她问道:“你等了一早上?”

  “嗯?”唐慎钰猛地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睛明穴,声音疲惫:“倒也不是一早上,刚走到门角门,你就来了。”

  “用过饭没?”春愿觑向男人手里的礼盒,“我、我给你带了栗子酥。”

  唐慎钰苦笑:“多谢你还惦记我。”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曲折狭窄的游廊上,各怀心事。

  穿过一道葫芦形拱门,唐慎钰开口:“褚流绪是忽然来的,似乎被裴肆派来的太监瞧见了,我怕你误会,昨晚着急忙慌的寻你解释。”

  春愿鼻头发酸:“一开始我气急了,对你起了疑,甚至猜测你金屋藏娇,和那个女人真有了什么,恨不得立马冲到你府里兴师问罪。可后来一想,你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便不疑了。慢慢冷静下来后,想找你说个事儿,可裴肆忽然说宗吉犯了热症,又阴阳怪气地怪我太自私,这半年只顾着自己的儿女情长,全然忘了手足情。所以,所以昨晚上……”

  “我明白的。”唐慎钰眉头的愁散了些,“昨晚对不住啊,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伤了你的脸面。”

  春愿不由得排揎了句:“咱们俩做的伤脸面的事数不胜数,还差这一宗?”

  唐慎钰一阵恍惚,他不禁望向身侧的女人,她脸上只有三分沈轻霜的影子,更多的是春愿,五官越发精致,眼里有种难言的忧郁,整个人像四月绚烂的桃花,美得藏不住。

  只是桃花花期太短,他希望她能像藤萝,常绿常新,有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昨儿褚流绪突然出现,原是为了给周予安求情。我同她吵了几句,她动了胎气,早产了。那孩子不足月,弱的跟猫儿似的,就哭了一两声,我姨妈趁夜里没人,把孩子抱走了。”

  顿了顿,唐慎钰熟稔的去拉春愿的胳膊,“现下我将褚流绪安置在西小院,那儿僻静没人,我带你去瞅一眼……”

  “不用了。”春愿甩开男人的手,发现他神色黯然,她忙补了句,“我意思是,你能料理好这事,我和她无冤无仇的,就不必见了。”

  “哎。”唐慎钰尴尬地搓着手,做出个请的动作,“那,那去我院里吧。”

上一篇:怎敌她,晚来风急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