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好大的火气。”邵俞足尖踢开块小石头,斜眼觑裴肆,低声打趣:“怎么,在她那里吃了瘪,不高兴了?”

  裴肆转头,冷冷地盯住邵俞,俊脸写满了愤怒。

  “别介,您别冲我撒气啊。”邵俞佯装往后躲,白了眼裴肆,笑道:“奴婢找您,自然是有事要说。”

  裴肆心里晓得,大抵和春愿有关,他并未流露出半点动摇和急切,冷漠道:“说。”

  邵俞左右看了圈,嘴不动,压低了声音:“那晚咱们商定好了的,公主疑似吃了周予安的酒后中毒,遍寻唐大人不见,情急迷乱之下,宠幸了两个侍卫。奴婢为了保全殿下的颜面,已暗中将那两个胆大包天的侍卫处死,此事绝密,只有殿下、奴婢和雾兰晓得。”

  裴肆蹙眉:“出意外了?她难道起疑了?”

  “完全没有。”邵俞唇角含笑,斜眼勾住裴肆那张俊美得邪气的脸,“奴和雾兰打算将这套说辞说与殿下,谁知……竟被殿下抢了先,她以为在寒梅园中与她欢好的,是唐慎钰。”

  “什么?”裴肆猛地转头。

  邵俞很满意这假宦官的神情,凑近他,手搁在脸侧:“起初我也以为她觉得羞耻,故意说那个男人是唐慎钰。可后来我发觉,她是真错认了,一则,我伺候了她这么久,还是能看出她到底是不是装的,二则,她中招后,便催促我去把唐慎钰找来。我同她撒了个谎,只说唐大人与她同房解毒后,就听闻瑞世子重病垂危,便匆忙离开了,那晚天黑,再加上那天唐慎钰确实两次三番往返鸣芳苑,虽说时间上有点偏差,但足以把她应付过去。”

  裴肆心里忽然很不舒服,那会儿他在平南庄子里,看见她又恨又爱地望着唐慎钰,还当她生性随便放荡,前脚跟侍卫欢好,后脚就跟没事人似的同唐慎钰说话,原来……可笑的人竟是他。

  邵俞见这不可一世的家伙眉眼间流露出落寞凄楚,勾唇浅笑:“提督莫要难过,”

  “胡说八道什么。”裴肆冷冷打断邵俞的话,神色又恢复如常,“她喝过避子汤没?”

  “应该喝了。”邵俞道。

  “什么叫应该!”裴肆有些不满。

  邵俞笑道:“奴婢今儿看见殿下在西窗前修剪梅花,手跟前放着个空药碗,应当是喝光了。”言及此,邵俞食指点地,故作激愤地促狭道:“您瞧,好歹唐慎钰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她居然这么狠心,一丁点都不想和唐大人扯上关系。”

  裴肆的脸色稍有好转,淡淡道:“还是注意着点,她虽说误认了,仔细日后她在唐慎钰跟前说漏了嘴。”

  邵俞嗤笑:“一个酒鬼神志不清的话,有谁信。便是说漏了,那也将那两个死鬼侍卫拉出来当垫背,到时他俩定会生出大嫌隙,指不定老死不相往来了,左右扯不到提督您身上。”

  顿了顿,邵俞右手的大拇指搓着食指和中指,嘿然道:“这回为了圆您的念想,奴婢下了血力气调度铺垫了,别的不说,数次纵容殿下酗酒,不知规劝,陛下若是晓得,可要斩了奴九族的脑袋。”

  裴肆心里一阵厌恶,九族?你也配有九族!昨儿刚给这阉狗送了八千两,现在又要。他淡淡道:“银票会在三日内送到你家里,放在暗格里,双倍。”

  “哎呦,提督也忒大方了,这叫奴婢怎么好意思呢。”邵俞抱拳,深深地躬下腰。

  裴肆冷笑,不由得揶揄了句:“邵大总管一个六根清净的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本督记得,你以前在直殿监时,不是这样的。”

  邵俞双手捅进袖子里,眉梢上挑:“哦?提督以为奴是怎样的人?”

  裴肆目视前方:“从前你老实本分,不敢贪大内的一根线一两茶,又谨慎小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现在……”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邵俞扭头,看着裴肆如刀削般的侧脸,笑道:“便是连提督你也在变,从前对殿下冷言冷语,很不屑一顾,如今却热切得很。”

  他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雪花,看雪在掌心化成水珠,促狭:“莫不是因为当初她在御花园里给您撑了把伞,就上心了?”

  裴肆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噗嗤一笑:“总管想多了。”他故意摩挲着侧脸,眼神冰冷:“你知道我和唐慎钰有过节,当初他当着那么多人,丧我的脸面,让我下不来台,如今我玩弄下他的女人,便当报复了。”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呢。”邵俞拊掌道:“没必要对那种女人上心,还是把她看成玩物比较好,譬如那唐大人,起头拿她当棋子,紧接着就升官发财,呼风唤雨。后头一招不慎中了美人迷魂汤,不知不觉还喝晕了头,把心陷进去了,瞧他现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估计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

  裴肆不予置否,忽然笑着问:“邵总管那会儿没跟公主一道回京,去找了唐慎钰,有什么要紧事?”

  邵俞手一挥:“还能有什么,殿下今儿要杖责了云氏,我可得替她在唐大人跟前辩解辩解,说几句软话儿。”

  其实,他方才找到唐慎钰,是提出离开京都。

  他这次没来那种虚的,跟唐慎钰实话实说,他不想在京都待下去了,一则,朝堂如今波云诡谲,乃是非之地,二则因着之前乌老三的事,大人您已经对奴婢起疑了,这疑心一旦生起,就会遏制不住,他已经没留下的意义了。况且这些年身处内宫,鲜少与家人见面,人这辈子能活多少年,还请大人另择良人侍奉殿下,奴婢想和家人团聚。

  末了,他举起手起誓,若能离开,他会带寡嫂侄儿远赴他国海外,此生不会踏足中原,绝不会将长安的事泄露半句。

  还记得唐大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可也没拒绝,只说知道了,让他先跟着侍奉公主,过后会给他答复。

  邵俞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是该走了。

  一旁的裴肆一直在观察邵俞的举动表情,笑着询问:“那你看唐大人生公主的气没?”

  邵俞摇头:“不好说,云夫人到底和旁人不同,和娘亲差不多,唐大人多少会有点疙瘩。”说着,邵俞躬身向裴肆告别,“天色不早了,坏了的车眼瞅着也修好了,奴婢就先行一步了。”

  裴肆颔首,伸出胳膊,做出个请的动作。

  邵俞大步往官道上走,刚走了两步,扭头坏笑着问:“其实奴婢还有一事不懂,我虽是公主府总管,里头大大小小事归我管,可府里势力复杂,总有我手眼到不了的地儿。前晚上的事未免也太顺了些,一点岔子都没出,更巧的是,听说秦王府的那位爷忽然重病,把唐大人绊在了长安,这……”

  邵俞忽然停住嘴,他意识到自己多话了,不,应该是说错话了,他忙看向裴肆,发现这人怔怔地看着小指上戴的金戒指出神,目光深情而痛苦,仿佛想起了哪个女人。

  这时,裴肆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忽然回过神来,蹙眉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邵俞摇了摇头,躬身行了个礼:“告辞。”

  他心里惴惴不安的,闷头往前走,裴肆那厮竟没听见?哎呦,这回很是大意多嘴了,看来得赶紧离开京都了。

  ……

  裴肆静静地看着邵俞的马车走远,直到消失在雪幕中。

  这时,阿余疾步走上前来,他用帕子轻轻拂去裴肆肩上的落雪,撑开伞打上,顺着提督的目光,向长安的方向望去。

  裴肆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放在鼻边轻嗅:“准备双倍银票,给他送去。”

  阿余呸了口:“这孙子胃口越来越大了,也不怕撑死。奴方才远处冷眼瞧得真切,您问他找唐慎钰作甚,他目光闪烁,似乎……在同您说谎,他到底想干嘛?”

  裴肆嗤笑:“捞够了,想走了呗。”他想起晌午平南庄子里的事,他伏在暗处,观察着外头,邵俞那孙子看到周予安当众解手,一眼不错地盯着。

  裴肆轻咳了声,转动着小指的金环,冷笑:“当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开始起了欲望,就和干草上落了颗火星子似的,不知不觉地蔓延开来。邵俞长久处在最底层,对于弄权讹诈未免太稚嫩了些,总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知道点小秘密,就能掐住本督和唐慎钰的咽喉,随意敲诈摆弄我们了,太天真!”

  阿余冷哼了声:“那火星子最终会燃起熊熊大火,他呀,这叫引火自焚。”

第117章 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

  春愿刚一进宫,就看见宗吉身边的心腹太监——黄忠全在小门等着了。黄忠全侍奉她换乘了轿子,直接将她带去勤政殿后的抱厦,说陛下正在听部阁大臣议政,等忙完后就来见公主。

  春愿惴惴不安的。

  没去慈宁宫,也不知道郭太后会不会恼怒?

  之前她报复周予安,惹得满城风雨,宗吉会不会生气?

  还有唐慎钰,他把那个“疯子”绑走,后头会怎么处理?

  心里堆积的事太多,春愿无心吃茶用饭,再加上身上不舒服,她歪在罗汉床上,竟在幽绵的龙涎香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愿察觉到似有人触碰她的身子,睡眼惺忪间,她看见床边坐着个清隽瘦肖的男子,穿着袭明黄色龙袍,正轻手轻脚地掖被子。

  “宗吉……”春愿醒了,揉了揉眼,胳膊肘撑着往起坐,发现殿里很是昏暗,早都掌了灯,“我怎么给睡着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宗吉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软枕,垫在阿姐身后,目中含着担忧,“怎地忽然发热了?方才你睡着的时候,咳嗽得厉害。”

  宗吉冷眼横向邵俞等人:“你们这些刁奴,竟敢不用心伺候公主!”

  话音刚落,扑簌簌跪下一片人。

  春愿手背覆上额头,是有点烫,嗓子也有些疼,看来是那晚在寒梅园里着了风寒。她晓得宗吉的脾气,定是要责罚邵俞雾兰他们的。她忙拉住皇帝的胳膊,顺势挥了挥手,让奴婢们下去,笑道:“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哪敢不尽心尽力,原是我身子弱,最近天又太冷了。”

  宗吉命人再添个炭盆来,看了眼药,柔声道:“这个药太医说要空腹吃,用罢后就传膳,今儿有你喜欢吃的滴酥水晶脍。”

  春愿偏过头,往开躲,之前小产后,宗吉隔三差五地就让人送来各种补气血的珍贵药材和血燕盏,她吃了半年多的补药调理,实在是不愿再喝这又苦又臭的劳什子。

  宗吉见阿姐这副动作,笑着端起药碗,舀了勺药,吹凉了,“那朕亲自喂阿姐。”

  “不用不用,我喝。”

  春愿夺过碗,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瞬间在口舌中蔓延开来。

  她低下头,不敢看身侧的宗吉。她没能照顾好小姐,害得他们姐弟无法团聚,害得宗吉的热毒无法根治,如今更是糊涂,为报复周予安惹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污图了皇家的名声,又把宗吉架在了火上烤。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滴在丝被上。

  “怎么了?”宗吉端着盘蜜饯凑过去,紧张地问:“是身子不舒服?还是今儿在平南庄子里受了什么人的气?”

  “都没有,”春愿拨浪鼓似的摇头,几乎泣不成声:“就、就觉得对不住你。我和定远侯的事……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不仅害得你丢了面子,每日家还要听言官弹劾我,大娘娘那边估计也生气了。”

  “朕还当什么呢。”宗吉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除掉鞋,盘腿坐到罗汉床上,笑道:“说破天也不过一个小小侯爵之家罢了,何必放心上,言官的话更不必在意,他们嘴碎,便是平日朕罚了个奴婢、打碎了个杯子,都要叽歪个半天。”

  春愿含泪点头,她晓得,宗吉是在安慰她。

  “对了。”宗吉拈了块蜜饯吃,他犹豫了片刻,轻声询问:“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啊?”春愿猛地抬头,对上了宗吉的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阿弟似乎变了些,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眸中多了几许稳重和城府,又有些许凌厉。前段时间外头有些闲言碎语,说郭太后和小皇帝日渐疏远,越发觉得儿子不好掌控,若是皇后诞下嫡子,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郭氏血脉,届时皇帝不听话,换掉便是,所以之前皇后小产,其实是陛下……

  春愿手指绞着被子,心跳得快,揣测着宗吉为何这么问,是知道了什么?

  忽然手一暖,春愿抬眸瞧去,见宗吉凑过来,大手团团裹住她的手。

  “阿姐,自打半年前那事后,朕就发现你变了许多。后头你搬去了鸣芳苑,咱们姐弟鲜少见面,你是不是怕朕看见你担心?你不是个酗酒成性的人,定是伤心痛苦到了极致,告诉朕,是谁欺负你了?”

  宗吉摩挲着女人的肩膀,“唐慎钰是周予安的亲表哥,可朕听说唐慎钰近日在翻扯那小子的旧案,半年前也是唐慎钰暗中打点,将周予安调去姚州,因出了周老太太过身的事才搁置起来,阿姐,周予安是不是……欺负你了?”

  春愿后脊背冷汗岑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宗吉发现阿姐神色有异,忙道:“阿姐你别怕,不论什么时候,都有朕给你做主,若那小子真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朕定将他挫骨扬灰。”

  春愿绝对相信宗吉可以办到这点的,要不,将真相告诉他。

  她反抓住皇帝的手,“其实我不是……”刚说了一句,她猛地咬紧牙关。若是说了留芳县的事,倒是能迅速处决了周予安,可,唐慎钰那杀千刀的犯了欺君之罪,估计活不过今晚,他的恩师、姑妈、亲友,估计也会被连累。

  不行,留芳县的事暂时还不能说,要不说姚州的事,就说周予安在赴姚州路上逛窑子,害得他祖母因挂心他而亡故,这种不仁不孝的畜生,合该千刀万剐。

  “那个周予安他……”

  春愿刚说了一句,就倒吸了口冷气。

  不行啊,唐慎钰事先就把万花楼的鸨母和妓.女拘走了,说白了就是明知事实,非但不上报,而且帮他表弟遮掩,罪加一等。

  春愿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油锅,人被煎熬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她不知该怎么选择,终于撑不住,趴在床边,哇地把方才吃的药全吐了。

  “嗳呦!”宗吉吓得忙挨过去,连连摩挲着阿姐的背,试图让她好受些,谁料发现阿姐压着声哭,她额头和太阳穴跟前的青筋都凸出来了,额头满是冷汗,眼睛都直了,唇抿得发白,“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宗吉慌了,高声唤:“来人,快叫太医!”

  春愿抓住男人的胳膊,她说不出话了,只是摇头。

  宗吉瞬间懂了,他叹了口气,环住瘦弱的女人,眼睛红了,柔声劝:“好好好,朕不问了,你别急啊,你这样朕看着难受。”

  春愿抽泣不已,她终究负了小姐。

  片刻之后,待情绪稍稳了些后,春愿缓缓地坐起身,她依旧不敢正视宗吉,低着头,哽咽道:“我、我是有事瞒了你,但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那便不说。”宗吉俯下身,用袖子替女人擦泪,柔声道:“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但是阿姐你记住,你是公主,朕一母同胞的姐姐,没人能欺负你。”

  春愿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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