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珠从箱笼里取出条薄毯子,盖在公主腿上,声音哽咽:“若是放作平日,您是最尊贵最得上宠的公主,哪个对您不敬,只管刑杖便是。那妇人满口污言秽语的,您今儿是替奴婢出头,这才要教训她,谁知道那么寸,正好赶上唐大人过来。奴婢是个蠢笨的,晓得您嘴上恨唐大人,可心里……”

  衔珠顿了顿,“那会儿邵总管说要去寻唐大人聊几句话,奴婢左思右想了许久,紧着叮嘱邵俞,让他跟大人解释解释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长叹了口气:“没必要,左右我和他的恩怨深了,也不差这么一次两次。”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马车戛然而停。

  外头传来阵脚踏雪地的咯吱声,轻快而有节奏,不多时,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殿下,裴提督过来给您请安了。”

  春愿蹙眉,冲衔珠摇了摇头。

  衔珠立马转头高声道:“殿下身子不适,无事,提督便请退下吧。”

  “有事。”

  裴肆清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不会叨扰殿下太久,几句话的功夫。”

  春愿不想看见这条毒蛇,索性闭上了眼。

  “殿下。”衔珠凑近了公主,悄声道:“这厮是出了名的阴狠,再说他今儿奉了大娘娘懿旨来的,咱们眼瞅着要去慈宁宫,吃罪不起哪。”

  春愿心里一阵烦,努了努下巴。

  衔珠会意,跪行到车口,素手掀起厚重的车帘。

  “小臣给殿下请安。”

  裴肆依着礼,恭敬给春愿行了一礼,他左右看了圈:“小臣有件要紧事要同殿下说,不远处有个清静茶寮,劳请殿下移步……”

  “有什么事,你就站那里说。”春愿搓了搓发凉的胳膊,语气中含着明显拒绝的意思。

  裴肆早都料到她的冷漠和防备,再次行了一礼,给身后打了个手势,立马有个年轻内官踏着小碎步弓腰上前来,趴在雪地里。

  裴肆直接踩着这太监的背,上了马车,紧着给阿余使了个眼色,阿余甩了下拂尘,让车驾启程,马车四周护行了数个驭戎监的太监,这架势,似乎防止人凑近偷听。

  “谁让你上来的!”春愿惊得坐直了,手炉都掉了,骨碌碌顺着她的小腿滑下,落在脚边,铜盖子磕开了,从里头滚出两块将熄未熄的银丝炭,顿时将她的裙脚燎出两个小洞。

  “小臣是阉人,侍奉陛下娘娘的内官,殿下无需如此忌讳。”

  裴肆面不改色地赤手将那两块炭捻起,安放在手炉里,不紧不慢地扣好铜盖子,俯身用袖子擦灭春愿那已经燎起火星子的裙摆,然后将手炉递到衔珠手里,淡淡说了句“当心些”,全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

  春愿身子不禁往后缩,后背紧紧贴在软靠上,扫了眼裴肆,他这会儿侧身而坐,手随意搁在腿面上,指尖明显被烫红了,但这人一脸的平静,甚至唇角仍浮着抹浅笑,仿佛根本没有痛觉般。

  可怕的不像人。

  而衔珠很是畏惧此人,垂下头,往她身边靠,叱道:“你放肆,快下马车!仔细我告给陛下!”

  马车并不大,三个人就显得有些狭窄局促了。

  裴肆并不搭理衔珠,淡漠开口:“衔珠姑娘可否下车,本督有话要单独和殿下说。”

  “你有什么话见不得人?”春愿隐在袖中的手捏住拳头。

  裴肆笑笑,倒也没强求让衔珠离开,他松了松卡在脖子上的银狐领,轻咳了声:“小臣今儿是奉大娘娘的懿旨过来的,在庄子里言语上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您恕罪。”

  春愿假笑:“提督未免太小心了,这没什么。”

  这权阉越恭敬,她就越紧张,过去她就是误以为他恭敬和善,以至于吃了好大的亏。

  春愿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下逐客令:“我头有些疼……”

  话还未说完,就被裴肆打断:“周家到底和太后娘娘沾点亲、带点故,这两日云氏去慈宁宫诉苦,再加上头先鸣芳苑草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后多少有些生气,今早还宣了陛下过去训了通。”

  春愿十指交叠,银牙轻咬住下唇,低头黯然,她又连累了宗吉。

  裴肆看见了她痛苦愧疚的神情,暗笑她到底年纪小,哪怕飞上枝头也摆脱不了奴仆良善的“道德”,把那情义看得忒重了些,所以才走到了这步,把自己逼得痛苦不堪,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七寸。

  一旁的衔珠体察到主子的不安,忙小心翼翼地问:“提督,您晓不晓得大娘娘将殿下宣到慈宁宫,要怎样?会不会惩罚殿下?怎、怎么罚?”

  裴肆未理会衔珠,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用余光睃春愿,淡淡笑道:“殿下不用太担心,周家已然家道中落,周小侯无才无德,头两年还惹出过刘家小姐的情债,大娘娘不见得会沾惹这种腥,情面上照顾一番罢了。况且,如今唐大人似要发周予安的案子,大娘娘且乐得见兄弟阋墙火并,对您,也顶多申斥几句。您进宫后直接去找陛下,有陛下护着,兴许都不用见大娘娘了。”

  春愿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手心已然渗出了汗,再次下逐客令:“提督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提醒。”

  裴肆点头,刚准备叫停车,又多提点了一句:“这话本不该小臣说的。如今首辅一党在朝堂上蹿下跳的惹事生非,结党营私,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句得罪的话,殿下您非皇族,可现在却姓了赵,这里头具体什么门道,您很该有一杆秤。当初万首辅暗中协助陛下寻回您,又一力促成封您为长乐公主,为的就是今日以替公主生母‘周淑妃’翻案为由,对付太后,将来他好在朝堂一人独大。您弱质芊芊,可千万不要当了人家的刀子,如今既然已经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最好还是少接触。您要明白,在这皇城里,富贵平安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春愿淡淡一笑:“提督不觉得说这番话,有些……过于关心本宫了么。”

  裴肆扭头,直视女人的双眼:“小臣忠于皇家,您是陛下珍重的阿姐,为了陛下,小臣也当掏心掏肺。”

  春愿不禁笑,这话倒坦白,让人无可辩驳。

  蓦地,她又想起了唐慎钰,那天这人拦下了她的车驾,说了一样的话,让她不要见万首辅……那会儿,他疾言厉色地指责她消沉萎靡,让她忘记仇恨,换种活法,可她过不了自己的心哪。

  这时,春愿小腹又疼了,胸口和底下那处也一阵刺胀,外人在此,她没好意思痛呼出声,只能按住肚子,希望借助掌心的热来消散疼。心里不禁埋怨,从前和唐慎钰在一起,他怕弄疼她,都是克制的,可这次却好像……疯了似的,昨夜沐浴的时候,她发现流血了。

  看来,唐慎钰是真的把这些日子的气全都发在她身上了。

  马车吱呀吱呀行驶,车内壁悬挂的璎珞穗子也跟着轻轻左右摇晃。

  裴肆仍侧身坐着,他原本打算说完那些话就走,可他觉得自己身为内官下臣,公主未发话让他退下,他就得恭敬守着。

  马车内很安静,甚至三个人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裴肆抬手整了整狐皮领,顺便斜看了眼她,她这会子似乎不舒服,手捂住肚子,双腿也在微微颤抖。

  裴肆不禁想起了前晚,春意正浓时,她哭着拍他的胳膊,喊着小肚子疼,不要了……可等他停下时,她又意乱情迷地吻过来,主动去求欢,在他耳边呢喃哀求:别走,阿愿怕黑。

  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惯会使温情小意。

  裴肆轻笑,依照他和邵俞事先商量定的,届时会把那两个侍卫推出来,就说是她情乱中强和那两个侍卫发生了关系。瞧她那会儿在平南庄子里,举止还算有度冷静,面对唐慎钰时仍旧一副含情不舍的样子,倒真是个能装厉害的女人,怕是这回尝到甜头,还会私招男宠。

  表面装得再高贵,也遮掩不骨子里的低贱放浪。

  春愿见这裴肆暗中观察他,笑得阴险,又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罢了,赶他走,最好一句都不要和他说,莫要让这小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裴提督,你下去吧……”

  谁料春愿刚开口,再一次被裴肆出言打断。

  “咦?”裴肆蹙眉,看向女人的手,“殿下您受伤了?”

  春愿垂眸,发现右手背上有一条红肿的血痕,伤不深,就是她手白,显得突兀。

  “呦,这是什么时候弄的?”衔珠忙凑过去,捧起主子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热泪滚了下来,啐了口:“定是方才那妇人要打奴婢,误伤了您。”

  “没事儿。”春愿柔声安慰:“一点小伤罢了,绊地上石子儿划了都比这重些,过会儿你把茉莉粉兑进润肤膏子里,给我手背上涂上,遮住些,别叫陛下看见了担心。”

  裴肆瞧见此,几乎没多想,忙从袖中掏出个青花瓷小盒来,双手捧着递上去,温声道:“这是小臣日前配的伤药,治抓伤擦伤最好了。”

  春愿瞅了眼那瓷盒,没有接,心里腹诽这阉狗原就在庄子里,可老半天都没出现,定是躲在暗中看她笑话,观察端倪,不晓得又在谋算什么,她冷笑着刺了句:“怎么,提督莫不是早都预料到云氏会伤本宫,所以连药都备好了。”

  忽地,裴肆心热耳赤了起来,其实是他脖子和身上被这丫头抓伤不少,所以配了点药给自己擦的。当然,他可不会说实话,于是笑道:“前儿底下人孝敬上来只孔雀,性子忒野,把小臣抓伤了。”

  说着,裴肆将袖子卷起些,给女人看他的小臂,上头果然有数条长短不一的血痕。

  春愿立马扭过头,不去看,暗骂:好孔雀,抓得好,怎么不啄瞎了他的眼!若是裴肆真成了独眼龙,那才好看呢。

  想着想着,她噗嗤一笑。

  裴肆见她嫣然而笑,他不禁也跟着笑了,于是试着更近一步,将药放在她腿上,柔声笑道:“这药真的不错,殿下试试罢。”

  春愿点头,拍了下车壁,示意外头停下马车,语气平缓了许多,“提督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你先下去吧。”

  “是。”裴肆抱拳行了一礼,在离开,他忽然回头问了句:“殿下,您是不是很厌恨周予安?”

  说罢,男人笑着下了马车。

  春愿如同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般,他看出什么了?这阉狗心思诡秘,还是说查到什么了?

  女人脸色难看得很,低声喃喃:“裴肆……又要暗算我?”

  衔珠是个直肠子,笑道:“不会吧,提督方才对您多恭敬。奴婢不懂朝政,人也笨拙,可觉得提督说的话还挺在理,咱当个富贵闲人多好,何苦搅进朝堂那潭子浑水里。眼瞧着大娘娘迟早会放权,日后还是陛下说了算,裴肆原就是陛下的伴读出身,现在讨好了您,也就是讨好了陛下。”

  春愿摇头:“他之前很效忠郭太后的。”

  衔珠嗤笑:“一个没了根的阉人,就和那墙头草一样,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您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他怎么敢暗算您,这不,照样恭敬地给您奉上了伤药。”

  伤药……

  怕是毒.药吧!

  春愿手比脑子要快,一把抓起那个小瓷盒,推开车窗子,将药瓶扔到外头。

  猛地回过神儿来,那阉狗估计没走远吧。

  她忙探出头去看,果然看见在后面不远处,裴肆负手独立在雪路边,似乎是生气了,盯着埋在雪中的瓷盒看,跟前的两个内侍吓得深弯下腰,大气儿都不敢喘。

第116章 杀心起 :杀心起

  春愿感觉似有一道无形的刀刃朝她迎面劈砍过来,她看到,裴肆的脸如秋叶上的白霜般寒,眼里明明含冰,可只是刹那就化作春雨,又是一派的谦恭温和,抱拳,深深地朝她这边躬身行了个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般。

  春愿手被腊月里的罡风吹得发抖,忙合住车窗,从衔珠手里夺走暖炉,紧紧地抱住。此时她心砰砰乱跳,有些不安,裴肆这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她方才把药瓶子扔出去,驳了他的面子,他之后会不会报复?

  怕什么。

  春愿指甲刮着铜炉上的花纹,深呼吸了口气,她现在好歹是公主,谅他也不敢将她怎样!

  ……

  这边。

  朔风吹乱,揉碎了天上的团团灰云,雪如碎玉般纷扬而落。裴肆静立在原地,就这般弓着腰,看着公主的车驾远远离去,最后消失在了官道上后,这才直起身来。

  雪落在脸上,凉津津的。

  裴肆抬手,食指揩去雪水,忽然,身后传来阵徐徐脚步声。他略一回头,瞧见走来个中等身量,微胖白净的年轻内官,正是邵俞。

  邵俞双手来回搓着,他头上戴了顶灰鼠皮的暖帽,额边的帽毛被口鼻哈出来的热气浸湿,凝结成小小水珠,喜气和顺的脸和这灰暗冷肃的雪天很是不搭。邵俞径直朝前走,弯腰在雪地里拾起那个小瓷瓶,信步行到裴肆跟前,递过去,笑吟吟道:

  “提督,您的东西掉了。”

  裴肆冷冷扫了眼邵俞,目光落在那药瓶子上,迅速将瓷瓶揽走,揣进袖中,蹙眉往前后看:“你怎么来了!”

  邵俞笑道:“奴婢刚从平南庄子那头过来,哪知车子忽然半道上拔了缝,坏在了当路。现而今殿下的车驾已经远去,怕是追不上了,不知提督能不能行个方便,稍奴一程?”

  裴肆将阿余唤来,“带两个人过去,去给邵总管修一下马车。”说着,他自顾自大步朝路边的一棵老槐树走去。

  邵俞双手捅进袖子里,跟了过去。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般大模大样地找本督。”裴肆站在树下叱。

  邵俞眼里尽是暧昧,他小指挠了挠下巴,“提督也太谨慎了,你带殿下回京,我的车拔缝,咱们半路上遇到不是正常的么。”

  裴肆甩了下袖子,“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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