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这回真是要打蛇,没留神崴了一脚泥。

  “主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邵俞问。

  他寻了瓶上好的茉莉油,往梳子上倒了些,轻轻地替主子梳发。

  “明儿吧。”春愿拿起支花钗瞧,随口问:“躲了这么些日子,想必首辅也不会再找我了。对了邵俞,长安那边最近有什么新闻?”

  邵俞笑道:“奴婢听说万首辅和太后的争端已经到明面儿上了,前不久,万首辅不是想让您以赵姎的身份站出来,替亡母周淑妃伸冤,重启当年淑妃投毒谋害先帝案。您婉拒了,并且躲到了鸣芳苑。”

  邵俞摇头道:“咱们这位拗阁老,见您不理会他,愣是一个人把事撑到底了,联手唐大人彻查旧案。八年前的那宗案,是周淑妃和太医院院判白鸿明勾结立的案,也不晓得唐大人从哪里找出份白鸿明亲笔所书的陈冤书,白鸿明说他从未谋害过陛下,是郭太后暗中将周淑妃给陛下呈送的补药,换成了掺了慢毒的药。”

  春愿心里一咯噔,她晓得老葛其实就是当年的白鸿明。

  “那位白院判不是早在八年前就死了么,听说还被先帝夷了三族。”春愿淡淡道。

  “对啊。”邵俞眉梢上挑,凑近了主子,压低了声音:“唐大人这份陈冤书上的字迹,和当年太医院中存档的白鸿明手迹一模一样,据说是白太医‘临终’前写的遗书。首辅那边要求陛下彻查,还枉死的人一个清白,郭太后自然不可能容忍。谋害先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

  春愿手攥住花钗:“这不是又把陛下逼在当中间两难了么。”

  邵俞冲镜中的美人竖起大拇哥:“您心明眼亮,陛下虽说不喜太后专权,但好歹郭太后养育了他十几年,若是这事真的彻查了,怕是连陛下当年的太子之路都要遭世人非议,可首辅又是个天大的忠臣,一定要陛下当个铁血强霸的君主,杜绝牝鸡司晨,说白了就是逼迫陛下做决断。而郭太后也不会束手待毙,则命裴肆彻查去年留芳县马县令暴毙一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唐大人。”

  春愿略扭过头,颇有些紧张:“那后来呢?”

  邵俞笑道:“周淑妃这宗事里不是案中有案么。当年那陈银的侄子和白鸿明家结了仇,蓄意报复,就被郭太后当了刀子使。陈家那王八蛋原是白鸿明的女婿,拿出所谓的证据,恶意诬告老丈人和周淑妃勾结,往陛下的补药里下了毒,害得白家被夷了三族。哎,真是天道好轮回哪,如今郭太后和万首辅两强相争,眼看着谁都有对方的把柄,可谁也没把握灭了对方,那边只能暂且鸣金收兵,于是各退了一步,将陈银叔侄俩推出来顶包。”

  “嗯?”春愿蹙眉,略有些不解。

  邵俞眼里闪过抹精光:“当年陈银侄子恶意构陷,而去年,唐大人又打着替陈公寻侄女的旗号,去了留芳县,所以两虎相争,夹在中间的那只羚羊遭了罪。”

  春愿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陈银竟是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邵俞点了点头:“八年前投毒案关乎太后和陛下的体面,去年的留芳县案又牵扯进来了陛下、首辅和唐大人,陈公是最忠于陛下的人,只能由他替所有人背下黑锅。”

  春愿愣住,在她印象中,陈银老持稳重,甚至在她刚来京都时,不声不响地提点她,帮助她。谁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终究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陈公会怎样?”春愿颇有些担心。

  邵俞耸了耸肩:“最近正在查他侄子,估计会落得抄家灭门的罪。上面的楼要倒塌了,免不了底下的人拆台。听说裴肆和夏如利都在暗中使劲儿,要往下拉陈公。不过陈公到底历经两朝,曾是先陛的伴珰,又看着陛下长大,陛下革除了他司礼监掌印一职,罚他去给先帝守陵。”

  说罢后,邵俞长叹了口气:“皇恩浩荡哪。”

  春愿无法评价。

  冤么?陈银当了替罪羊,自然是冤。

  可若是把八年前老葛家那宗事拎出来看,似乎又不冤。

  正如邵俞说的,能保住一条老命,却是皇恩浩荡了。

  春愿心里闷闷的,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酒,刚准备喝,就被邵俞给抢走了。

  “主子,您可答应过奴婢,要戒了的。”邵俞将酒藏在背后,笑道:“您上月喝多了,差点掉进未央湖里,得亏裴提督来跟您辞别,手疾眼快拉了您一把。后头唐大人过来了,将奴婢好一顿骂,他守在您床边,照顾了您一夜都没合眼。”

  “我说了,我不想见他。”春愿拍了下桌子:“你怎么老违背我的话,把他放进来!”

  邵俞吐了下舌头,心里啐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喝醉了哭得厉害,拉着唐大人的胳膊,说怕黑,不让他走。

  邵俞替主子将发髻绾好,笑着问:“唐大人这会子又来了,您要见么?”

  “不见。”春愿直接冷声拒绝,忽地,她想起一事,扭头问邵俞:“之前我让你去查周予安赴任途中嫖.妓那事,有消息了没?”

  “这个……”邵俞眼神闪躲。

  “怎么了?”春愿转过身,忙问:“是没有查到么?”

  “查是查到了。”邵俞吞吞吐吐道:“就、就是……”

  春愿心里已经有几分底了,怒道:“又是他从中作梗了对不?你说实话。”

  邵俞笑得极不自然,打了下自己的嘴,为难道:“哎,奴婢派出的人回报,早在今年六月的时候,通县的那家百花楼就被查封了,里头的鸨母和姑娘们皆不知所踪……”

  春愿憋着气,咚地声将花钗按在桌上,钗上的红宝石顿时被磕掉了,她紧抿住唇,良久恨恨说了句:“给我更衣,我要去见他。”

  ……

  春愿换了衣裳,拿着宗吉御赐的剑,怒气冲冲地往未央湖杀去。

  她都想好了,过去后什么话都不说,定要狠狠扇唐慎钰一巴掌,再逼他将百花楼的鸨母和妓.女交出来。

  天色将晚,太阳渐渐西沉,清凉的碧空中万里无云。堤岸边的垂柳被寒风吹光了叶子,干黄的枝条耷拉着身躯,浸泡进冰凉刺骨的湖里。

  春愿下了软轿,手紧紧地握着剑,发白的指结无不显着她的怨恨。

  冷眼扫去,远处的湖边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能认得,正是唐慎钰。

  他穿着玄色大氅,一个人独立在湖边,双手合十,折腰朝湖心躬了三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后,从里头拿出块酥,一点点掰碎了,投进湖中,又拿出个小瓷瓶,旋开塞子,把里头的液往湖里倒。

  春愿怔住,挥了挥手,命邵俞等人不必跟着了。

  她拿着剑走过去,鼻头酸得厉害,但逼自己冷漠些,不要在这种人面前掉泪。

  许是察觉到背后走来了人,唐慎钰转过身来。

  两个人都顿住,看着对方。

  春愿上下扫了眼他,依旧俊朗,但面庞明显清减了些,眼睛红红的,显然方才哭过。他右手攥着的那个小瓷瓶倾着,正一滴滴往下滴白色的液,闻着浓郁香甜,好像是牛乳,在另一只手里,拿着只小小的拨浪鼓。

  听邵俞说,上个月十五,孩子百天忌的那天,她喝了个烂醉,而唐慎钰照顾了她半宿后,一个人到湖边坐了半宿,天蒙蒙亮才离开。

  “你来了。”春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她真的很努力地控制了,但还是没憋住,掉了泪。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将拨浪鼓等物揣进怀里。他望向她,她虽说穿着华服、化了精致的妆,可眼里的痛苦愁闷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拿剑的手在颤抖。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望着湖水,谁也不说话。

  在这片伤心的湖里,不仅明了过真相,还淹没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良久之后,春愿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阿愿……”唐慎钰手伸向她,猛地闭口,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大步走向女人:“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那个,周予安他……”

  因着孩子,春愿今儿原本不想和他吵的,可一听见周予安三个字,她火气顿时窜起了。

  “周予安什么?”春愿抹去泪,提着剑走向唐慎钰,仰头瞪着男人,直接质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查封了百花楼?”

  唐慎钰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点了点头。

  “人呢?”春愿冷眼盯着他,“把鸨母和涉事的妓.女交给我。”

  唐慎钰疾走两步,他抬手,想像往日那般摸一摸她的肩膀,谁知她立马嫌恶地后撤一步,躲开了。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深深地望着她,柔声问:“咱们孩子百日祭那天,你办了蹴鞠会,是不是故意设计羞辱周予安了?”

  春愿歪头笑的很坏:“怎么,那个小跛子找你告状了?”

  唐慎钰俯身凑近她,又问:“你紧接着让一些儒生文人写了谩骂讥讽他的诗词文章,对么?”

  春愿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故意拂了拂男人的胸口:“骂错了么?他难道没有淫.乱?”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你明面上造势,将他骂成个浪荡无德的奸人,暗里派人拿着他的画像,私下里查他在赴任途中究竟有没有去嫖.妓,若是查到了,那便能证实他因重欲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两手足以将他一杆子打死,永世不得翻身,说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春愿见唐慎钰三言两语就戳破了她的计划,她也懒得否认,仓啷声拔出剑,剑尖轻轻地磨着青石地,发出刺耳的呲呲声,挑衅地看着唐慎钰:“他不该死么?前头因为□□里这点子欲望,害死了阿姐,后头又害死他亲祖母,这样不忠不孝的人,配活在世上么?”

  唐慎钰别过脸,痛苦道:“你别这么做了。”

  “什么?”春愿愤怒之下挥剑,刺破了他的大氅。“唐慎钰,你这是叫我放下仇恨?”

  唐慎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姑娘,你知道现在外头都在怎么传你么,说你在鸣芳苑里和一群年轻男子纵欲淫.乱,你那次估计是用龙虎营的秦校尉做事的吧,听说你还在陛下跟前说了那小子几句好话,最近秦校尉升了官,所以现在外头又还在传你身为公主,竟公然卖官鬻爵,提拔面首。”

  春愿眼底闪过抹慌乱,怎么会这样。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吧?”唐慎钰摩挲着她的胳膊,心疼道:“之前咱俩关系亲密,那些仇恨恩师和我的人就认为你是首辅一党,而今长安城里正是不太平的时候,自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要狠狠攻讦你了。”

  “那还不是你们害的。”春愿一把挥开他的手:“骂就骂了,我不在乎。”

  “你!”

  唐慎钰再次环顾了圈四周,确定没人,压低了声音:“你现在顶着她的名做公主,史书不会骂春愿,却会骂沈轻霜的!这你也不在乎了?”

  春愿头嗡地下炸开了,顿时红了眼,咬牙切齿:“我从没有想过要污图了她的名声,你少往我头上栽,我要给她报仇!”

  唐慎钰手抬了几次,又落了几次,试探着去抓女人的腕子:“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把你托付给我后,才放心地闭了眼。阿愿哪,我没想责备你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可你这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我同你说了,我这次绝不会再心慈手软,会惩罚周予安,算我求你了,别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了。”

  春愿晓得他最近在翻周予安的旧账,应该是构立案子,逼迫周予安行动。

  “让他出家二十年?”春愿再次挥开他的手,呸了口:“不好意思,我觉得太便宜他了。”

  唐慎钰晓得劝她不来,手捂住滚烫的额头,转身无奈地叹气。

  蓦地,他瞧见邵俞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拂尘,正在往这边瞧,四目相对间,邵俞怔了怔,笑着躬身,忙背过身子。

  “还有一事。”唐慎钰低声道:“我打算让邵俞离开京都,送他去幽州和嫂子侄儿团聚,他已经为咱们做了够多的事了。”

  “什么?”春愿柳眉倒竖:“就因为之前他私下替我查乌老三的事,得罪了你,你就容不下他了?”

  唐慎钰俊脸生寒,没言语。

  他在京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都嗅到了不寻常,没错,自打乌老三事后,他狠狠查了通邵俞,也派人盯了他很久,可半点异常都没发现。

  不仅如此,后头邵俞似乎真对他非常愧疚,甚至数次暗中给他上报阿愿的举动和府里的近况,包括阿愿要去查周予安,还有月初阿愿去平南庄子。

  看起来很正常,也很忠诚,可似乎有些刻意了。

  换句话说,如果连他都查不出疑点和线索,那么,邵俞的心思和手段就深得可怕。

  现在京都波云诡谲,正是危险重重的时候,恩师和太后已经撕破脸了,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他和阿愿的事和人,他都不敢放任。

  唐慎钰蹙眉道:“我感觉邵俞不太正常,你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公主府,届时我会……”

  “你会怎样?”春愿恨得又将剑抵在他肩膀上,“如果没有邵俞,我早都被公主府里的那些大丫头大太监给吃了,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人算计得死了多少次,他不正常,你正常?”

  春愿冷笑着讥讽:“对,你最正常了,骗我易容,骗我小姐有孩子,还替周予安那个畜生遮掩!”

  唐慎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推开脖子边的剑:“阿愿,一码归一码,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更信我,还是他?”

  “他。”春愿毫不犹豫地说。

  正在两人争吵间,只听得远处走来数人,是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几个下人,其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俊美男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依旧穿得素简,大抵受了蹴鞠会后的风言风语影响,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但此时瞧着精神头还可以,手里拎着个食盒。

  唐慎钰顿时捏起拳头:“他怎么来了!”

  春愿莞尔:“他昨儿给我呈上拜帖,说上回草场那事污涂了我的眼,最近又害得我也被人编排,特来请罪,那我就答应了他。”

  唐慎钰脸塌下来了:“让他滚。愿愿哪,我说过我会惩罚他,这些脏事我处理,你别沾手了。”

上一篇:怎敌她,晚来风急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