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17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谢及音闻言倏然一笑,姜女史就在旁竖着耳朵,他倒是真敢口无遮拦。

“你曾经倒是有段好姻缘,可惜不在本宫这里,否则……举案齐眉,亦未可知啊。”

这种话怎么搭都是错,裴望初笑了笑,索性闭口不言。

谢及音拆完发髻,识玉也铺好了床,她施施然起身往内室走,裴望初见她没有留他的意思,正欲转身出门去,谢及音却叫住了他。

她指着桌子上一盘红彤彤的枣子,对裴望初道:“这枣配你正好,赏你了。明天早些过来给本宫梳头,本宫要去嵩明寺添个香。”

裴望初拱手道:“谢殿下赏。”

他抱着一盘红枣出门去,恰逢云散月来,一地月色如水。他从盘中挑了颗最大最红的枣子咬了一口,舌尖一滞,忽然领悟了谢及音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这红枣配你正好”。

裴望初将剩下半颗枣扔回盘子里,笑笑,“中看不中用。”

第二天裴望初果然早早就在上房廊外等着谢及音起床。今日为她梳的是堕马髻,谢及音竟然开始挑他手艺不好,说要让郑君容来试试。

“姑姑说他常年侍奉在骆夫人身边,各种手艺都不错,如今他费着我公主府的俸禄,总不能搁置浪费了。”

裴望初比她还清楚郑君容的底细,闻言眼皮一抬,“只是手艺好吗?我还以为端静太妃能说动您收下他,必然是因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许是谢及音的错觉,裴望初似是刻意咬重了“与众不同”这四个字。

谢及音不以为然道:“一个内宦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不会随时跑来自荐枕席,闹得人心烦。”

裴望初一笑,“是吗,您该多招点这样的内宦在身边。”

谢及音梳整完毕,用了早饭,这才登上马车往嵩明寺去。今日恰是姜女史被宣入宫的日子,没有她跟着,谢及音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允许裴望初进马车与她同乘。

她曲臂支着额头休憩,裴望初看见了她手腕上套着的银钏,同她说道:“这镯子样式旧了,请殿下借我一用,改天我赔殿下一个新的。”

谢及音瞥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裴望初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谢及音将银钏摘下,随手丢给了他。“赏你了。”

裴望初谢过赏,将银钏捏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沿着从车窗丢出了路旁。

谢及音见状蹙了蹙眉。

嵩明寺前有官道,马车一路停在寺门前。虽然到时已是日中,但山中树多霜重,识玉给谢及音披了件披风。

披风是绛红色的,帷帽月白色的纱幔垂在上面,行止间朦胧娉婷,如月拂海棠。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垂纱的末端,朝谢及音伸手道:“石阶露滑,我扶殿下上去吧。”

谢及音将手递给他,“昨夜当着姜女史的面我没问,你特意点我来嵩明寺,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谋什么事?”

裴望初温声道:“就不能是陪殿下出来散散心吗?”

谢及音轻哼,“蛇无故不吐信,你有几斤几两的好意,我心里还是掂得清的。”

“可殿下还是来了。”

“来抓你的把柄,若是抓到了,就罚你在院里跪三天三夜。”

裴望初劝道:“殿下不妨多想些花样,人有四肢五官七窍,两百块骨头,您不能总折腾两条腿。”

谢及音轻哼一声。

她迈过脚下的台阶,挑起帷帽前的一角垂纱,放眼往嵩明寺望去,只见云松如墨,山雾如盖,高门华屋,斋馆敞丽,远处佛塔上传来清脆的铜钟声。

听说嘉宁公主驾临,释行主持带着一众沙弥迎出来,谢及音同他见过礼,受邀去大成宝殿听诵经,求运签。

谢及音对裴望初道:“本宫的手钏不知落在哪儿了,你一路回去瞧瞧,务必帮本宫找到。”

裴望初应了声“是”,便折身回去找手钏,待转出角门,脚下一拐,悄无声息地穿过槐林,往大成宝殿后的禅房走去。

禅房掩映在桃李果林中,内置六七间相通的精舍,有四五个小沙弥跪坐其间诵经。裴望初向其中一人打听道:“弟子前来请见莲池师父。”

那小沙弥抬手往内室一指,裴望初走进去,但见一白眉长须的瘦癯和尚正金刚坐于蒲团上禅定,眉间有莲花印,正是莲池。

莲池双目失明,听见脚步声,朝裴望初的方向微微侧首,“施主所为何来?”

“听闻莲池大师善拆字,特来解惑。”

莲池伸出手,对裴望初道:“你过来。”

裴望初踞坐于对面的蒲团上,莲池的手落在他的额间,向下一路将他的骨相摸了一遍,这才问道:“阁下拆什么字?”

“裴。”

莲池摸到桌上的茶盏,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衣”字。

莲池问:“阁下家中可还有至亲?”

“皆已亡故。”

莲池缓缓摇头叹息道:“阁下骨相清贵,当身负天命,奈何命格多舛,可叹可惜。”

裴望初问:“可惜在何处?”

莲池指着桌子上的水迹道:“‘裴’为‘非衣’,‘衣’者,无‘人’不成‘依’。阁下家中已无人,此世无所依凭,是个孤命。阁下至亲尚在时,想必家中关系不睦吧?”

“不知何以解此?”

莲池说道:“阁下根骨极贵,是天生龙相。‘衣’者,有‘龙’方能‘袭’,今以‘非’代‘龙’而成‘裴’,是强扭命格,勉为因果,多生是非,故至亲之间亦生不睦。”

裴望初抬眼打量他,“您说的龙相,可是常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莲池毫不避讳,从容道:“正是帝王之相。”

裴望初轻笑,抬手抹去桌面上的水渍,对莲池道:“那您何不喊人绑了我,送到今上面前去领赏?”

莲池轻轻摇头,“我心在凡尘外,不问世间事。何况命格如慧根,只是一个因,能不能种出所求的果,还要看阁下日后的造化。”

“原来如此,大师的意思,我已明白,”裴望初起身同他告辞,“晚辈叨扰了。”

第20章 君子

裴望初回大成宝殿找谢及音时,见她已添完香、求完签,正站在殿前罗汉松下同一男子说话。

那男子是王六郎,因母亲生病痊愈,来嵩明寺还愿,遥见大成宝殿中一女郎身姿窈窕风流,发髻银白如月,又有带刀侍卫相随,知她是嘉宁公主,于是特意等候在外,上前一见。

“王六郎,真是不巧,”谢及音还记得他,接过识玉递来的帷帽戴上,似笑非笑的面容隐在朦胧的垂纱之下,“来嵩明寺还个愿,也能被本宫扫了兴致。”

王六郎拱手行礼道:“子昂并无此意,是特地在此等待殿下。”

“是吗,”谢及音好奇,“你找本宫有事?”

王六郎面有犹豫,踯躅一番才说道:“也不是有事,上次在紫竹林雅集中拂了殿下面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得遇殿下,想向您道个歉。”

谢及音问:“那天本宫让人绑了你,你不介怀,反倒来同本宫道歉?”

“那天……本就是我等浮浪子弟无礼在先,”王六郎面有薄赧,“您是女郎,且是公主,我等不该言行无状冒犯,受惩也是应该。”

“是吗。”谢及音笑了笑。

当时在雅集上,谢及音是刻意那样做,所以没往心里去;今日王六郎的话,她心中不信,也未放在心上。

谢及音抬头看见裴望初走了过来,挑起帷帽前的垂纱问他道:“本宫的手钏找到了吗?”

“从这里到山下都没有,许是丢在路上了。”

裴望初走到她面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圈用绛紫色的藤缠成的圆环,弯折处是柔软的,明显是刚被人折下来。

裴望初道:“这是最好看的一节葡萄藤,您先凑合戴这个,回头我再赔给您个更好的。”

谢及音笑了,“什么烂草拙藤,若是磨红了本宫的手,届时再找你算账。”

她将手伸出去,裴望初托起她的手腕,将葡萄藤缠成的手钏套在了她手上。紫红色的葡萄藤衬着玉白纤长的手指,翻转挥动间自有一番天然出尘的美感。

王六郎旁观着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见谢及音绕过她要走,忙喊住她:“殿下!”

谢及音微微侧首,“王六郎还有什么事?”

“您……请您稍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您。”

他未等谢及音同意,转身就走,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握着一幅卷轴。

“上次当众拂拒了您,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是我应释行主持画的嵩明寺山水图,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容我略表歉意。”

王六郎的画尺寸千金,一幅难求。谢及音没接,说道:“既然本是给释行师父的画,本宫怎好夺人所爱?”

“我这几日在寺中斋戒,再画一幅便是,今日若不把画给您,下次……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再遇到您。”王六郎双手将画捧到谢及音面前,希望她将画收下。

谢及音有些惊讶于王六郎的态度。

当时在雅集上,他除了拒绝自己之外,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言行,愧疚至此,竟然是个不容行有微瑕的真君子。

“既然如此,这画本宫就收了,”谢及音接过画轴,态度温和道,“从前的事,王六郎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六郎目送他们离开,从背影望去,好似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他们行至马车旁,裴望初给谢及音放下车凳,怕她上车时踩着裙摆,细心地帮她轻轻提起。

曾矜贵不可攀折的裴七郎做起伺候人的事竟如此行云流水,王六郎心中有些震惊,一时分不清他是效勾践卧薪尝胆,还是心甘情愿折于裙下。

不过嘉宁公主……王六郎想起她撩起垂纱看向裴七郎时的那一幕,那双含嗔带笑的眼睛,确实令人见之忘俗。

王六郎心中有些遗憾,后悔当日在紫竹林,没有为她作一副画。

谢及音准许裴望初上车与她同乘,马车里,她徐徐展开王六郎赠予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赞叹不已道:“山川雄厚,草木华滋,可见作画之人心静而神逸,有浩浩君子风。王六郎真是不负盛名。”

裴望初正在给她沏茶,闻言往画卷上瞥了一眼,说道:“此画确实不错,但并非王瞻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物比山水画得更传神。”

谢及音抬眼看他,“你见过?”

“嗯,他的老师是吴向道,殿下听说过吗?”

谢及音摇头,“我对笔墨功夫研究的不多。”

“两朝帝王的秘戏图均是出自吴先生之手,”裴望初语气淡淡道,“殿下大婚时压箱底的秘戏图应该也是。”

谢及音:“……”

秘戏图,那不就是春宫图吗?

想起王六郎那张儒雅温和的脸,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王六郎他也画……”

裴望初眉眼一弯,“有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殿下好奇吗?”

“别胡说八道!”谢及音瞪了裴望初一眼,怀疑他是故意消遣王六郎。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那是什么东西?

见谢及音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裴望初将嵩明寺山水图收了起来,随手塞在座下的匣子里。

“其实秘戏图考验作画者对动作、情态、氛围的把握,笔墨何时浓何时淡最见功夫。大魏文人蕴藉风流,常以此道为美谈,殿下不必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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