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16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她走到门口,让侍女去传人,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宦官垂首迈进了屋里,朝谢端静跪地行礼。

谢端静对他道:“你起来,让嘉宁公主好好瞧瞧你。”

那宦官起身走到谢及音身边,先是跪地磕头,然后直起身子,垂着眼皮,神情恭顺地任谢及音打量。

他瞧着年纪不大,生得颜色极好,唇红齿白,眉眼柔和,若非身高体长,瞧着竟像个容貌昳丽的女郎。

谢及音不解地看向谢端静,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端静解释道:“他叫郑君容,本是骆夫人身边的宦官,在宫里闯了点祸,骆夫人保不住他,便求到了我这里。骆夫人待我一向不错,我不忍心拂拒她,只好请你将这小冤家带出宫去,搁在你府上用着。”

谢及音听说过骆夫人,是当年魏灵帝身边极得宠的宫妃。

魏灵帝的妃子们大都出身名门,谢黼登基后恩威并施,一方面用裴家杀鸡儆猴,另一方面又通过善待旧朝贵人的方式来笼络旧朝世家。所以他没有把魏灵帝的妃嫔都一刀砍了,反而好吃好喝地养在洛阳宫里,甚至挑了几个家世显赫的夫人封为太妃,以安旧贵的心。

谢及音搁下茶盏,淡声问郑君容:“闯了什么弥天大祸,竟能跨好几道门坎,求到本宫面前来?”

闻言,郑君容脸色一红,求助地瞥向谢端静。

谢端静冷笑,“嘉宁公主问你话,你看我做什么。”

郑君容小声道:“奴……奴不敢答,怕冒犯殿下。”

谢及音更好奇了,看他这弱颜易愧的模样,谢及音实想不到他能怎么冒犯自己。

谢端静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似的,倾身附耳对谢及音道:“他是骆夫人千方百计弄进宫的,没挨刀,那里不干净。近日骆夫人有害喜之兆,不敢再留他了。”

谢及音听明白了,双眉一挑,“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骆夫人真怀了?”

她父亲虽然作出了一副宽和容人的雅态,不代表他连疑似魏灵帝的孽种都愿意饶过。

“她已托我配制打胎的方子,这郑君容,却是万万不敢再留,又不忍心灭口,只能托人远远地送出宫去。”

谢及音屈指轻轻扣着桌子,细细打量正面红耳赤低头不语的郑君容,“原来是个胆大爱偷,心思不老实的。”

郑君容头垂得更低,谢端静叹了口气,替他说话道:“他本是为还父债要卖身为奴,骆夫人买下了他,就是他的主子,主子吩咐,奴才哪敢不听?”

谢及音笑了笑。天底下奴才不一样,她府上那个就敢阳奉阴违,蹬鼻子上脸。

谢端静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蜜枣砸在郑君容头上,恨铁不成钢道:“是块木头扔水里也噗通响,你在骆夫人跟前也这么哑巴吗?若是不想出宫,趁早滚回去,别在我芳清观杵着!”

郑君容慌忙给谢及音磕了个头,“奴才留在宫里会连累娘娘,还请嘉宁殿下大发慈悲,救奴才一命!奴才会养蛐蛐儿,会唱曲儿,会捏肩,还会煎五石散……求您收了奴,奴日后一定全心全意服侍殿下!”

谢及音惊讶道:“你会的倒不少。”

谢端静趁机低声对谢及音道:“听说你府上贴身服侍的男子不多,这是个讨人喜欢的,你带回去可着花样用,不然从我这儿讨了这么多五石散,岂不是浪费了?”

谢及音闻言面色一红,以袖掩面轻咳了几声。

她这桃花映水似的娇俏模样逗得谢端静一乐。外面都传她这侄女寡廉鲜耻,可谢端静在宫中混迹这么多年,却少见她这样色厉内荏的薄脸皮。

谢及音怕谢端静再说出更没谱的浑话,干脆应下了她,“他若是懂规矩,我留下他便是,姑姑不要再说了。”

谢及音让识玉拿着她的印信去了趟内廷监,将郑君容的名字从骆夫人处改到了嘉宁公主府。

宫里宫外的太监皆受内廷监辖制,谢及音只能将郑君容带回去用,却不能随意放他走。从宫中回府的路上,谢及音思虑了半天该如何安置郑君容。

放得远了,怕他暴露身份,放得近了,他毕竟不是真太监。要想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安置他……

谢及音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裴望初在府中无所事事,将谢及音摔断的犀角梳粘合了起来。可那裂痕实在是碍眼,想她堂堂公主,必不愿意用破损之物,于是他重新找了块桃木,比照着犀角梳的样子,用他那给裴家人刻牌位练出来的技艺,给谢及音重新刻了把疏齿的桃木梳。

这木梳材质糙劣,谢及音更不会用。裴望初也不指望她拿去梳头,本就是做来讨她欢心的小玩意儿,只求哄她一乐,愿意带他去嵩明寺赏秋就足够了。

裴望初这边正盘算着,谢及音却从宫里带了个人回来,让他去见一见。

“东厢房有好几间空屋子,以后这位郑郎君与你同住东厢房,”谢及音靠在太师椅上,指着郑君容,笑眯眯地对裴望初道,“郑郎君是宫里的老人,最懂尊卑礼仪,裴七郎闲来无事时,多向郑郎君请教请教规矩。”

裴望初看了垂首危立的郑君容一眼,好啊,真是好得很。

但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有礼地朝郑君容拱手道:“敝姓裴,行七。”

郑君容忙还礼,“久仰裴七郎大名,日后请多指教。”

谢及音接过识玉递来的樨露茶,笑吟吟地望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

公主府的下人很快就在东厢房给郑君容收拾了间屋子,吃穿用度不算上乘,好在清净舒适。

入夜,郑君容正在收拾杂物,眼前灯影一闪,转头见裴望初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郑君容起身拱手作揖,“裴七郎。”

裴望初没还礼,在屋里扫了一眼,“如此陋室,真是委屈天授宫弟子了,倒不知天授宫涉猎之广,连内宦也做的如此痛快。”

郑君容脸上笑意不变,“一时委身之计罢了,裴七郎应该深有同感。”

裴望初冷笑一声,“谁说我是一时委身?我正打算在公主府里养老。”

郑君容道:“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裴望初默然,负手行至窗前。月色映出他颀长的身形,他看着庭院里的芭蕉,郑君容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担心师兄未必能认出我来,”郑君容缓缓低声道,“毕竟师兄心里牵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裴望初并未回身,“你何时来的洛阳?”

“大概在师兄走后一年吧,那时天授宫里也变得无聊,听说师兄回了洛阳,我便想来寻师兄。”

“师父同意了吗?”

郑君容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同师兄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裴望初微微侧身道:“我不是偷跑出来的,你与我不一样。”

他是被除了名,从天授宫中赶出来的。

天授宫是游离于北魏与南周政权之外的神秘组织。

自天下疲敝、一分为数后,鹿鸣山出现了一位“天授真人”。据传他手持一柄仙人铧,绕着鹿鸣山踱步三圈,入夜以后,便见天上鬼宿四星大亮,鹿鸣山中訇然作响,呼喝声昼夜不绝。第二天有周遭村落的人前往探看,却见山腰处拔地起了一座四十九丈高、八十一丈见方的宫观。

那宫观形如炼丹炉鼎,其八卦方位排列着殿庙轩台,观中更有园林景观,清幽飘逸,如天上神宫、洞府圣境。宫观上书三个字,形神极似已故数百年之字圣,书曰:“天授宫”。

天授真人自称秉天受命,习长寿养生之术,会符咒驱疾之法。他每日制作符水为人治病,又能点石成金扶贫济困,很快就在穷苦百姓中获得了众多的信徒。许多达官贵人也来向他求取延年益寿的丹药,对其又敬又惮,待如座上公,恨不能常趋门下,共同游宴。

天授真人从追随他的数万信徒中选取了一百零四个有慧根的孩子,带到天授宫中与他一同修道。二十年后,天授宫里产生了八位天师,天师之下有三十二位祭酒、六十四位道官。

这些道官手持象征天授教的木铧四处游历,施符驱鬼,治病救人,很快就让天授宫在士族与民间发扬光大,收获了无数信徒。

裴家自裴望初的曾祖开始信奉天授教,每年都会向教中供奉三千两白银。天授教的道官会在裴家挑选有慧根的孩子带往天授宫学道,而这一辈被选中的就是裴望初。

他三岁入天授宫,至十五岁出宫时,已经位列第六祭酒,这在天授宫一百多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第19章 天命

郑君容与裴望初本同为天授教中宗陵天师座下弟子,郑君容离宫后来到洛阳,混进了皇宫骆夫人身边,又兜兜转转落到了谢及音手里。

他与裴望初五年未见,眼前的裴七郎与在天授宫中教他写符解谶、练剑学医的小师兄已大不相同,可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劝裴望初回天授宫去。

“对于裴家的灾殃,师父早有卦象,你与裴家五行不容,八卦相妨,强行解难无异于违逆天道,所以不仅救不了裴家,险些连自己也搭进去,师兄,你本来应该比谁都明白。”郑君容道。

裴望初道:“我本就是卦中人,并非看得明白便能行得明白。何况卦象如天星,朝暮瞬息万变,不试一试,我怎会甘心?”

郑君容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总该死心了,师父的话不会错,你不该违拗他。如今凡尘于你已无牵挂,你随我回天授宫去,给师父认个错,以后你还是六道祭酒,必有大造化。”

裴望初微微拧眉,“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净一点,为何要来公主府,将嘉宁公主牵扯进来?”

“这不是听说师兄你在这儿么,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天边乌云蔽月,月色骤然黯淡,裴望初站在窗边望着郑君容,像是要融进这照不亮的无边夜色中,哀寂伶仃。

郑君容的心如桌上的灯烛,陡然一跳。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宗陵师父向来最疼爱你,只要你肯回去认错,其余七位天师大人也会帮你说话,甚至是宫主……”

“为了离宫,我已断五符,灭命灯,碎玄玉——”裴望初淡声道:“我已自逐出天授宫。”

郑君容面色霎然一白。

天授宫弟子入宫时,其授业道师会为其写五张符,以求得天、地相佑,鬼、神不扰,人之敬重;点一盏命灯,以求长寿无灾;佩一枚玄玉,以蓄万物灵气。只有当弟子犯了重条宫规被逐出天授宫时,此三物才会被收回,意味着此人从此不受天授宫庇佑。

而裴望初竟然……亲自毁了这三物。

这和与天授宫宣战有什么区别?

“他们裴家人除了与你同姓,对你还有什么好,值得你自毁前程……”郑君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眼里渐渐蓄满泪花,“若非被师父路过救下,你早已被裴夫人溺毙在水中,裴衡就在旁边冷眼看着……你的父母视你如仇寇,兄弟视你如陌路,你的命是师父给的,是天授宫给的,你为何要为了这种家族,背叛天授宫!”

裴望初叹了口气道:“不全是为了裴家,我是有些事想不通。”

“那你就该留在天授宫中悟道!”郑君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这些世家之间的蝇营狗苟与你何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本是被作为下一任宫主培养的?!”

他生来柔顺,少有如此激怒之时,竟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阵眩晕,堪堪扶着桌边才站稳。

“从谦!”裴望初三两步走过来,扶他在圆凳上坐下,郑君容无力地摆了摆手,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竟埋头痛哭起来。

裴望初只静静看着他,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本就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值得旁人为他痛惜。

正相对无言时,谢及音房中的侍女前来东厢房,请裴望初过去。

上房灯烛煌煌,裴望初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缓步走进去。

谢及音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把玩着裴望初送她的那把桃木梳。识玉在内室给她铺整被子,姜女史冷眼侍立在她旁边。

姜女史要伺候她梳洗,给她拆散发髻,谢及音嫌弃她手笨,特地让人把裴望初叫过来。

裴望初净过手后,走到谢及音身后,将她发间的钗环一件件拔干净,轻轻解散发髻。妆台上果然多了一把新的犀角梳,裴望初拾起来,先在竹煎水中一浸,这才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梳开。

谢及音半阖着眼,声音也有些懒散,“听说你在郑君容那里,你同他竟然有话可聊?”

裴望初笑了笑,“听殿下的吩咐,向郑郎君请教规矩。”

谢及音好奇,“他教你什么了?”

裴望初微微附身,温声道:“他说,贵人面前勿多言,主子面前莫多嘴。”

谢及音轻嗤,“本宫算你哪门子主子。”

裴望初双手将她的头摆正,从瓷奁里抹了一指养发膏,用温水泡开后,抹在谢及音的长发上。养发膏里有白芷和藿香,此二味药材亦有清心醒脾之效。裴望初的掌心轻轻按在她头皮上,谢及音反倒越发清醒了起来,睁眼从镜中打量他。

那双前似明杏后似桃花的眼睛,落在人身上,像春雨压花枝,濡湿衣襟,勾人欲留还休。

裴望初并非六根清净,低声说道:“男子为女子挽发,大抵只有两种关系。待诏奴才和他的主子,亦或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殿下您自己觉得,算我哪门子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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