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9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不想她立时摘下来放在炕桌上,磕得“笃”一声,有些冰冷,“我不要。用不着白花钱,我的首饰算不上多,可也不缺一个镯子戴。”

  蒋文兴蓦地尴尬,得意洋洋的笑意僵了一点在脸上。他想到她脖子上那颗红珊瑚珠子,不由得心凉了一截。

  他松开她,胸膛离开她的背,慢慢向后仰去靠着,“怎么,是嫌我的礼轻了?”

  月贞没说话,走去给自己倒了盅茶,把炕桌搬回原处,坐在了对面。蜡烛燃烬了一半,白白耗费了半夜的光景。三更的天,月亮越攀越高,光铺在半张炕桌上,几如在中间结了一层薄霜,边上的两个人都缄默着,止步不前。

  她想到与了疾之间时常的沉默,和这有些相似,又不大一样。和了疾的沉默,是一种无能无力到无话可说。和蒋文兴的沉默,是一种躲避,怕开口说。

  她能从蒋文兴眼中偶然泄露的一点真实情绪断定,他恐怕是有些假戏真做的嫌疑。虽然从未讲明过,可她一真以为彼此都是有默契的,他们之间不过一场游戏。她是遵循规则的。

  其实这规则说起来,还是他蒋文兴制定的,他比她还应当遵循。毕竟在这种事上,到底是男人占的便宜多,女人担的风险更大,他应当心满意足乃至沾沾自喜。

  可人总少不得犯贱,想的与做的背道而驰。他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放过她,“那就是嫌礼重囖?”

  逼得月贞只是笑笑,“不是礼重礼轻的事情,又不是非要不可,我又不缺镯子戴。你拿去退了,把银子攒下来,你不是一心想在钱塘置办房子么?”

  说完,两个人都觉着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

  蒋文兴沉默须臾,咬着嘴皮子点点头,“成,倒替我省检出一笔开销,回头你可别怨我连份贺礼也不送你。”

  “不会的,”月贞望着他笑笑,“不会的。”

  烛光仿佛陡地膨大,她的面孔在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杳渺了。蒋文兴拣起那只镯子揣回怀内,坐了半刻,就说要走。

  月贞立起身来,没有留不留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你不在这里睡?”

  他转回一张笑脸,“这两日给你拜寿的人多,只怕有来得太早的撞上。”

  “噢,也是。”月贞送他到外间,把门轻轻阖上,暗里松了口气。

  蒋文兴有蒋文兴的好处,带给她做女人的快乐,这快乐是用不着去考虑后路的,只需要放肆去享受,天不亮便各奔东西,也不必牵肠挂肚。这快乐纯粹是肉.体上的快乐,简单,纯粹。

  她偶然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放.荡?简直不是个正经妇人。但将自己放在其他人当中比对比对,又觉得人总有走岔路的时候,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谁比谁雅洁高尚?

  她抱着渠大爷的牌位笑问:“你说是不是?”

  渠大爷自然没法子答她,回应她的,不过是吟蛩鸦啼,一片死寂。

  没两日,便是一场热闹压过这片死寂。因为孝中,未请外客,就是两宅里的人聚在一处看戏吃酒。巧兰用了两分心思,请的不是家中常听的班子,换了个新鲜班子,戏也是新鲜戏,叫什么《南亭记》。

  此戏说的是一位叫玉颜的年轻妇人私行不检,趁丈夫出门在外便与人通.奸,后被捉拿,奸夫被斩,妇人幡然悔悟,一头撞死在公堂。

  琴太太看得很满意,扭头夸赞巧兰,“兰媳妇到底是官家小姐,拣的戏也含着警示世人的意思。”

  巧兰倒不为警示世人,单为警示芸娘一个。芸娘听见琴太太的话,眼不敢再直勾勾盯着戏台子,稍稍垂避下去,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吃。吃也吃得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一副样子。

  三个媳妇同坐一桌,那边桌上是缁宣,蒋文兴,永善。霖桥尚未归家,派人传了话,说是赶着晚饭开席时一定回来,还叫小厮捎回份礼给月贞。

  月贞暗窥缁宣与蒋文兴,人家两个男人都是一副安然态度,不像芸娘,做贼做得掉根针在地上她都疑心是推上来的狗头铡。

  她心里直骂她没出息,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芸娘立时振作精神,抬起头来。

  巧兰坐在对面,实在憋不住,搁下一把瓜子把上半身贴在桌沿上低声问她:“芸二奶奶,你看这出戏好不好?听说是新写出来的本子,他们班头拿戏本子让我拣,我头一出就拣的这个。”

  芸娘扇半遮面,笑道:“蛮好的,蛮好的。”

  月贞有意岔开话头,“那下一出是什么?”

  “下一出是《鸳鸯梦》,也是新写出来的本子。”

  霜太太在前头听见,可算又挑着根刺,回首把巧兰斜乜一眼,“你看你拣的这些戏,什么鸳鸯不鸳鸯的,惠歌还在这里,她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好常看这些淫词艳赋?”

  琴太太搭过腔道:“偶尔看看戏倒不要紧,都是难免的。你看时下常唱的那些戏文里,哪会没有些才子佳人的事?”

  这点道理霜太太自然晓得,不过是瞧不惯巧兰如此费心擘画今日的筵席,知道她不为月贞,单是为奉承好琴太太。霜太太是正经婆婆,必然不高兴。又听说如今不是节下,巧兰买不着焰火爆竹,特意托了娘家现请的师傅扎了些焰火送来夜里放。

  霜太太想着想往年自己的生辰也不见她如此费心,更厌她一层。

  巧兰还不知道,只顾着在那里叫芸娘难堪,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半晌,又嘲弄道:“芸二奶奶成日间也不知吃些什么,比上回咱们做衣裳时像是又胖了些。”

  芸娘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月贞跟着观她一观,笑说:“别说芸二奶奶,连我也是又胖了,你倒像是瘦了些。”

  “是么?”巧兰听得直笑,把衣裳往下扯一扯,挺直了腰叫她细看,“你好好瞧瞧,我成日照镜子倒瞧不出来。”

  月贞假意看她一阵,连连点头,“真是瘦了,腰比上回细了些,我的眼睛最毒的,肯定没错。不信你等咱们做下的衣裳送来你上身试试。”

  两个人便说到做衣裳的事情上去。可巧蒋文兴暗里留意着月贞,听见了这些话,目光不觉转到芸娘身上去。因他平日少见这位二奶奶,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身段比从前胖了许多,又见她脸色有异,心窍一动,暗中看了两眼缁宣。

  这二人的事他全知道,起初还是靠他牵线搭桥。他轻而易举便联想到芸娘有孕的事情上去,心中渐起盘算。

  他端起酒盅举向缁宣,“缁大哥,一向还没诚心谢你关照,今日难得借贞大奶奶的寿得空坐在一处,我得好好敬你几杯酒才是。”

  “文兄弟太客气了,你成日为我们李家操劳,应当我敬你。”

  缁宣近来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待他逐渐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又抽了个人在柜上盯着他,两个人暗生嫌隙。此刻见蒋文兴如此恭敬,他只管面上和煦,心里仍是防范着。

  永善正吃着点心,听见二人说话,也忙拍拍满手的点心渣滓,举起酒盅来谢缁宣。缁宣待他不过淡淡的,觉得与这二人同桌简直是低了身份,恨不能立时抽身离席。

  最先离席的却是月贞。晚饭开席前,她赶着摆席的功夫回房去换衣裳。谁知路上走着走着,看见白凤赶了上来。月贞因问:“嫂子不在厅上等着开席,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陪你走走,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僵了。”

  白凤下晌在旁一桌陪章家老太太坐,竖起耳朵月贞那头说话,三位奶奶说得净是什么妆花锦织金缎,什么进贡的内造的各类料子头面,听得她眼冒金星,一心想借此行揩些油水。

  趁着这功夫,她也跟着去到月贞房里,将未及归置的一堆贺礼仔细翻了翻,翻出支玉兰花银搔头,便拿到月贞面前在她头上比一比,“我看这个倒不配姑娘,姑娘也一向不喜欢玉兰花的样子。这是谁送的,不知道寿星的喜好,真是瞎送。”

  月贞在穿衣镜前立着,回首看一眼,“可别乱说,那是惠歌送的,仔细给她听见又不高兴。”

  “她哪里听得见……”白凤只顾着将簪子握在手里细看,在背后斜睇她一眼,“姑娘不一定戴的吧?姑娘连手帕样子也从不要玉兰花的。”

  月贞渐渐领会她的意思,整拂衣裳的手也慢慢缓下来。她从黄铜镜里瞟着眼看白凤的侧影,那在阳光里,在她心里,都在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她走去随意地夺下簪子,斜插在头上,扭头对白凤笑了笑,“惠歌送的,就是不喜欢也得戴,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白风将陡然落空的手放下来,尴尬地陪笑,“也是,也是。琴太太就这么个女儿,给她脸面就是给太太脸面嚜。”

  月贞淡笑着说:“我要赶到厅上去,嫂子走不走?”

  白凤自然跟上,可月贞像是有意甩掉她似的,走得很快,她慢慢落了一大截,在园子里迷了道。远远看见几个提食盒的丫头,她正欲跟上去,不想路上陡地钻出个人来,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蒋文兴。他笑着向她作了个揖,“章家大嫂好。”

  白凤忙福身还礼,“唷,亏得预见你文四爷,我正好走迷了,你是要道前头厅上去吧?烦你领着我一道回去。”

  蒋文兴微微一笑,摆出袖请她走,他隔着些距离走在她身边,慢慢与她攀谈,“章大嫂怎的逛到这里来了?”

  “我陪着我们姑娘回房换衣裳,她走得飞快,真是的,明晓得我对这园子不熟,也不顾着些。”

  “估摸着是怕前头太太们久等,要开席了。”

  走了一段,蒋文兴打怀里摸出原打算送给月贞的那只玉镯,“我这里有件事想托付给章大嫂。这只镯子原是我送给贞大奶奶的贺礼,又怕她嫌礼重不肯收。买都买了,不好退的,况且你知道,我住在李家,是因为教导两位小爷的缘故。两位奶奶客气,成日谢我。其实是我仰仗她们,该我谢她们才是,正好赶上今日贞大奶奶的生日,我自然要趁势好好孝敬孝敬。我这份心,还请章大嫂成全,替我把这只镯子转送给贞大奶奶,我也好安心在李家吃饭。”

  白凤看着那镯子,眼也直了,“唷,这样好的水头,不少钱吧?”

  “五两银子。”

  听得白凤一惊,想他真是个懂得奉承之人,从他手上接来翻着细看,“文四爷别瞧我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这料子,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知道是好的。我替我们姑娘先谢谢你。”

  到了厅上,白凤却将镯子的事情半个字不提,心想横竖月贞不知道,她不问起就自己昧下,倘或日后她问起,就说放在身上忘了,再给她一样的。

  这可正中了蒋文兴的下怀。他知道月贞不要他的礼是故意要和他算清关系,这关系哪里是想算就能算清的?早就是一笔糊涂账了。月贞不收,她的家人收也是一样,她不喜欢欠人家的人情,他偏要她欠下他的。

  他远远看着月贞,几个侄子正在向她磕头贺寿,她脸上笑呵呵的,心里却未必。就如同她与他在一起时也是乐呵呵的,但他知道她那种笑容不过是因为短促的没顶的快慰,她心里仍旧是一片荒芜,没有他的影。

  男人女人就是这样子,以为同床共枕就是爱到了头。其实倒未必,有时候同床共枕不过是爱的起头。

  侄子们磕完头,轮到儿子。元崇磕得格外郑重,也不知哪里学的贺词,说得似模似样,“祝母亲千秋喜乐,福寿绵长。”

  月贞面上的笑容愈发见大,但心里却更觉幽凉,她仿佛被钉在那张髹红的黄杨木雕花官帽椅上,福寿绵长,想想都觉得煎熬。

  就是眼下这一刻也十分难熬。了疾讲过他要回来的,可天已黄昏,还不见他的人影。

  她本来没有期待,不过太阳一寸一寸西沉下去,那期待便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浮上来。今朝过分热闹,她长了二十一年,从没有哪个生辰像今日一般的排场,众人轮番唱喏,贺词快将她淹没。但她心里明白,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大家不过是借个热闹凑趣。

  直到黄昏跌碎,亮起千灯百盏,对面廊上的戏搬到了厅上来,两个小戏在围屏后头翻着袖,乱旋的影将月贞的眼也旋花了。

  她心里又埋怨自己不该有此期待。越是埋怨,就越是有种委屈。她立起身来,向两位太太说身上不留心撒了酒水,要回房换衣裳。

  巧兰含酸打趣道:“瞧把我们贞大奶奶高兴得,今天的衣裳也要翻着花样穿。”

  月贞没理会,只是笑笑,打着盏灯笼抽身离席。走到园中,厅上的热闹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席而沉寂,只是杳杳飘远。属于她的千秋万代,仍旧是无边的孤寂与撒上月辉的长夜。

  刚走过一道九曲桥,桥头一丛夹竹桃里忽然跳出个人。月贞举灯一看,原来是蒋文兴,她笑道:“怎么是你?”

  蒋文兴笑回:“你以为会是谁?”

  本来是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话,可当看见月贞眼角的泪花闪烁一下,他真悔不该开这玩笑。有没有重伤到她不知道,倒是弄得自己心里有几分狼狈。

  他岔开话另道:“一整天了,也没个机会跟你说句话。我备了贺词,跟着你出来,就是为了说给你听。”

  他们之间一向是从不说起了疾的,每回闲谈撞到“鹤二爷”身上,都默契地绕开。这也是月贞喜欢他的地方,她感觉到他明知道些什么,却守口如瓶。以为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但她不知道,他的守口如瓶是怀有别意的,不过是希望了疾的名字在他们之间淡退。

  月贞不露痕迹地将泪星眨干,瘪着嘴笑他,“方才在席上不是贺过了么?‘万福万寿,岁岁永康。’不知道的还当我七老八十了呢。”

  他仰起脸笑笑,“那些陈词滥调不作数,说给别人听的。”

  “这么说,你是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好话囖?且讲来听听。”

  他却一味在那里卖关子,“别急呀。”其实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有的话讲出口,就不再能回头。

  月贞作势要错身而去,“那我走了。”

  他又揿住她的胳膊,“急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厅上的热闹,借故在外头俄延俄延不是正好?”

  她嗔他一眼,“你瞧我这裙子,还湿着呢。”

  “用灯笼烤烤。”他拉着她钻到夹竹桃丛中,借了块石头挨着坐下,把灯笼贴在她小腿上。

  月贞此刻就怕一个人,一个人就总忍不住去想了疾到底来不来,这问题纠葛在心里越来越绝望。在厅上又不作数,人虽多,却反衬得人更孤独。眼下这个境况最好,他比旁的人离她更近些,但又没有抵达到心里,像隔着窗户说话,不太真切,也不太假。

  所以她也放任了,与他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日这阵仗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那么些人给我磕头,给我送礼。要说嫁到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好处的。”

  蒋文兴睐着她笑,“嫁来就守寡也行?”

  “守寡怕什么。”月贞也睐过眼来笑,有些张扬放.浪的俏皮,“不也是一样没耽误么?”

  引得他振着肩膀笑。她霪得如此坦率,很有些别样的可爱。他慢慢笑停了,问月贞:“你就不怕给人发现?”

  “怕。”她顿一下,又道:“也不那么怕。”

  “这是什么话?”

  月贞看着丛外那片黯然的池塘,落着一镰刀似的月亮,月亮迟早会圆满起来,可她人生的圆满不过是假象。她想起那些生日的祝词,“千秋岁岁”。她能看得见她的千秋岁岁,逐渐就如同霜太太,浑圆的身体里,是一抹干瘦的魂魄;或者最终沦为琴太太,蔼蔼可亲的五官背后,是一副狰狞的面孔。

  无可避免的,因为她与她们听的是同一个深夜的梆子声,望的是同一轮月亮,熬的相同的苦闷的岁月。这岁月是胡琴的弦,凄冷得勒得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