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8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了疾倒了茶给她,坐定在另一张倚上,“我昨日同缁大哥商议了,就将你哥哥派到老井街的当铺里,差事不重,无非是理理当票子,管管主顾们来当的东西。”

  说完,他想起月贞不叫他管她的事,渐渐把嗓音慢沉下来,像是犯了点什么错,“日后做得好了,再叫他做别的。”

  月贞却问他:“你昨日说有事情和缁大爷商议,就是商议我哥哥的事?”

  他点点头,又笑道:“我知道你不叫我多管你家的事,可既然已经应承了他,就要有头有尾,不好言而无信。”

  月贞此刻想的倒不是那些话,而是想到与蒋文兴。门外重重雨帘遮住了那些身体的迷醉,灵魂的放纵,那些的的确确令她觉得快乐。但那快乐此刻却变得有些缩头缩尾,既不那么理直气壮,也不是那么厚重扎实。

  她说给自己听,这亏心简直亏得很没道理,了疾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对他亏心。

  可心里,还是有点怕面对。她低着头慢慢呷了口茶,“噢”了一声后,又轻轻说:“谢谢你。”

  了疾等了一会,不见她发脾气,便睐眼看她。她低着眼,蓦然增添的一则风情隐约在袅袅的茶烟里。他不知道她那股风情是打哪里来的,但令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哀怨的美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亏欠她。

  元崇在满屋乱转,动动这个弄弄那个,他们也不去管,只是静静地坐着。

  吃过半盅茶,月贞才想起来意,侧目看他,“你昨天跟缁大爷说事情,他有没有另外告诉你什么话?”

  “什么话?”了疾见她神色有些隐秘,仔细回想一番,想起缁宣昨夜到他屋里来,说完永善的事后,是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我看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坐了一会又没说,就走了。怎么了?”

  月贞撇撇嘴角,“他大约是不好意思和你说。”

  了疾哼着笑了声,“到底什么事情?”

  月贞正过脸去,想了想,将下颏半低,“这事可与我无关啊,不是我求你帮忙,是他们求你,不好对你说,才叫我来说的。”

  了疾展眉笑起来,“‘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缁大爷和芸二奶奶。”

  话音甫落,了疾便隐隐猜着了,脸色变了变,“是不是他们闹出事来了?”

  月贞先点头,又摇头,“不是闹出事来了,是闹出孩子来了。”

  了疾还是惊了一下,把胳膊抬到案上,“说吧,他们要我帮什么忙。”

  “芸二奶奶要避出家去将孩子生下来,娘家是不能去,思来想去,只好到你那庙里躲着,一是要求你收容她,二是要求你想个由头将她接过去,三是要求不对外人说一个字。你要是答应,我就好去回她的话。你要是为难,她再另寻出路。”

  他思了一晌,低头笑了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芸二嫂子的身子恐怕就要藏不住了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那模样瞧着有点呆。了疾倏地看得来气,嗓音便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卷到这里头的?我不是三番五次嘱咐过你,叫你不要过问别人的事?”

  她楞了一霎,小声回,“芸二奶奶告诉我的,除了我,她也没别的人可说。既说了,难道叫我放着她不理?我也没掺和什么,不过替她出出主意。”

  了疾不过是怕事情败露,连她也跟着受累。他思虑一番,叹出声,“这事情你别管了,我去和缁大哥商议。”

  月贞默默点头,事情说完,心里的石头落下去,就该走了。她立起身,喊了声元崇,不想了疾却说:“还下着雨,忙着走什么?”

  她瞥下眼,见他的目光也向一旁落着,她猜他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猜来猜去也没结果,是不是真心留她都不要紧,反正也是没“后来”的。

  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走,元崇已跑到跟前来,拉着她的袖口耍赖,“再坐会嚜娘,再坐会嚜。”

  月贞低下眼瞅他,“有什么好玩的,你瞧你二叔这屋里什么玩意都没有。”

  元崇早瞄上了供案上的禅杖,因他们在说话,没敢开口要,这会又扑到了疾身上去歪缠,“二叔,你背后那个东西给我耍一耍成不?”

  了疾笑着给他拿到榻上去,又慢慢走回来。月贞还在椅前立着,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尴尬,她便挪到门边倚着,看檐外的烟雨,想着这世界真是个迷阵,人如何兜兜转转也绕不出去。

  她与他如何吵,如何闹,如何怪他怨他,在别人身上另寻路子,其实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荒漠里的骆驼,徒劳半生,大概也走不出去。

  她笑得有些疲倦,“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二十一岁。我怎么觉着是六十一岁呢?”

  了疾从背后走来,倚在另一边门上,问她:“你想要什么贺礼?”

  月贞侧着眼看他半晌,心里想要的得不到,便摇摇头,“太太说去年我的生日赶上热孝,连顿酒席也没为我张罗,今年要设宴将我娘和哥哥嫂嫂也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我再张口要什么,岂不是有些得寸进尺?”

  了疾笑着点头,想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要送她件什么。也懂了她的意思,因为她想向他要的他给不出来,所以她没什么可要的。

  两个人都是为难,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沉默一阵,雨声里忽然裹着了疾的声音,“初八我一定回来。阖家都替你过生辰,我也不好缺席的。”

  月贞听了忽然掉出眼泪,负气地说:“你来不来都不要紧。最好是别来。”

  言讫便不由分说拉着元崇走了。

  来时是满心高兴的,因为可以见到他,走时又是满心失意,因为见到也只是见到,并不能扭转什么。回回都是如此,想一想,还不如与蒋文兴在一处的时候,只有高兴,虽然那高兴是单薄的。

  有时候月贞也会想,为什么同蒋文兴在一起时快乐,却不能够由衷的爱上他?后来倒是渐渐从芸娘身上明白了,爱的迷人之处,正是它的缺憾之处。

  有个缺,就总惦记着画圆它,不满的,才令人着迷。

  缺只管缺它的,日子还是照常过。月贞回去便回了芸娘的话,芸娘又告诉了缁宣,缁宣才放下心往庙里与了疾商议接芸娘离家的事情。

  两个人商议一番,决计趁月贞生辰那日,了疾回家来一趟,编个话将芸娘带离家去。他虽然心里有些不屑此事,可又觉人命关天,比什么伦.理道德都要紧,不帮也得帮。

  月贞并不知道,只想着事情既然已交由缁宣了疾拿主意,倒用不着她在中间横插一杠子了,因此也没过问,随他初八回不回来,她只成日为自己的生辰忙碌。

  张罗席面预备杂戏的事琴太太都交给了巧兰去办,琴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说:“我们月贞是寿星,自然该安稳坐着享这一日的福。巧兰,你虽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你们是妯娌,妯娌间就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巧兰自然是乐得奉承的,不单是能讨琴太太喜欢,还显得她与月贞比旁人要好,这两点都能将芸娘压下去。

  月贞将元崇全盘交给陈阿嫂,只管一面受众人来往磕头,一面收拾出几间空屋子,提前接了章家人来住,预备生辰后再送他们回去。

  白凤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搀着老太太把两间屋子细转了一遍,一面摸着床上的被褥,一面问月贞:“这里原本是谁的屋子啊?装潢得真是精细。”

  月贞在对面榻上说:“就是空屋子,一向是招待亲戚睡的,从前大爷刚死那阵我也住过些日子。嫂子,外头虽然放着个老妈妈招呼你们,可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去使唤她,免得招人家抱怨。”

  老太太搭过话,“这话在理,我们是来作客的,上上下下都要客气。不要看人家是下人就随口使唤。”

  阳光变得刺人,一点点蛰痛在皮肤上,外头“吱吱”的蝉鸣还不够,又有两个侄子跑来跳去的闹,这处僻静的偏院一霎变得聒噪。月贞到李家来一年多,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静时是苦闷,闹时也觉得烦躁。她向窗外望一眼,看着两个侄儿,恨不得追他们出去。

  掉过头来,她脸上还是保持着一点小小的高傲的冷漠,“哥哥呢?我有话交代他。”

  言讫就见永善打外头进来,与小厮提了几包点心,这就算是给月贞的礼了。

  月贞没说什么,请他坐下,“哥哥,你的差事下来了,原要使人去家里告诉你一声的,想着你们要过来,也就没使人去。是在老井街的当铺子里,活计嚜不重,只管理理当票子,收捡主顾们的东西。”

  永善屁股刚落在榻上就往上窜一下,“什么?这不是打杂的嘛!怎么不把我安插在钱庄里头?”

  “钱庄里头暂且没有缺项。”月贞不禁乜他一眼,心里百般烦嫌,“当铺子又怎么样?你去瞧瞧那当铺子,上下三层楼,是钱塘县最大的一家典当行。你在里头当差,还嫌脸上无光?况且要派你个掌柜的,你有那个本事么?还没学着走就光想着跑的事……我告诉你,这项差事一月三两银子,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做。你不做,往后也不要再来问我,我同家里的人都是打了招呼的,你做不好,往后都犯不着看我的面子帮衬什么。我没面子!”

  永善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听见三两银子薪俸,还是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妹子,我这回听你的还不成么?你放心,我一准好好的给你长脸。”

  月贞没理会他,信不信他这些话都没要紧,横竖她拿他们没办法。

  老太太心头的石头终于搁下来,看月贞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慈爱,“下晌见你们太太,应当好好谢她,亏得她帮衬。”

  这事情两位太太都是后来才听见说的,琴太太没表示,反正不是将永善安插在这头的买卖里。霜太太心有微词,可想着是了疾应承下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月贞的面婉转地对琴太太抱怨了两句。意思拿着他们那头的缺帮衬这面的亲家,琴太太真是会做人情。

  月贞听后,知道是两头都欠下了债,心里越来越重。

  她抬额瞟她娘一眼,“人家不稀罕您这点谢。”

  蓦地将几人说得尴尬,白凤要出来打调和。月贞还不待她开口,又自悔说话伤了她娘的面子,便笑着含混过去,“娘越谢呀,越叫人心里过不去。你们先歇一歇,一会晚饭我使人来请你们到太太屋里去吃。”

  这顿晚饭也吃得累人,月贞既瞧不上娘家这头的奉承嘴脸,也看不惯婆家那头的伪善面孔,又全靠着她在当中调停周旋。

  因此饭后,月贞乏累得很,早早将上夜的小兰追下去睡,自己又睡不着,熬着灯油在床上做活计。

  赶上那蒋文兴今夜不约而至。月贞开了门便诧异一下,“你怎的兀突突就过来了?”

  蒋文兴落在榻上望她两眼,憋不住埋怨了两句,“我再不来,你就快要把我忘了。多少日子没见了,你自己数数。”

  “多少日子?”月贞逗着趣反问,回身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趁势向外头撇撇,见两边屋均歇了灯,才放心坐下说话,“好像是有些日子了。我不是忙嚜。”

  因没事先约定,不知道他要来,她一早便解了钗环,只挽着虚笼笼的乌髻,耳前还有零散的鬓发。衣裳也换下来,穿一件鸦青的绉纱长衫,松松散散罩着底下半截墨黑的罗裙。

  蒋文兴一连好几日连撞也没撞见她,只听说她成日在后头为过生辰的事忙,今日又接了她章家人来,想必是忙得乏了。

  看她挨着榻沿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似能透过满头青丝看见她随意的笑脸,但也能感觉到,那笑里满是惓意。

  他没由来地有丝为她心疼,想她真是不容易。可自己又哪里容易?近来也是在徐家桥的柜上忙,却也拣了个空为她备了份贺礼,今夜来就是特意来送礼的。原本后日生辰奉上也行,就怕礼太重,不应当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送的,因此只得偷偷先拿过来。

  忙得如此还是惦记着她,可她却没有惦记他的样子。单凭这点他就觉得不公道。

  他闷着气,一时不肯将贺礼拿出来,摆着张稍冷的脸靠在榻上,两个指头敲了敲炕桌,“您忙,您忙得进门连盅茶也不请我吃?”

  月贞特意回转头来扫他两眼,然后翻了他一记白眼。

  倏地怄得他怒向胆边生,将炕桌搬到一边,一把拥住她,“还白眼珠子对我?小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好些日子了,你还拿白眼珠子翻我!”

  然而做出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没有舍得真格用力捏住她哪里,只好挠她的痒痒。

  月贞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笑倒在榻上,怕给人听见,一连剜了他好几眼,“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快松手!一会给人听见了。”

  待他撒开手,她慢慢爬起来,在阑珊的笑意里细看他。他的脸一半蒙着烛光,一半蒙着月光,半冷半暖,有些陌生。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张面孔,真是一点没空去想。但还得承认,同他在一起是松快愉悦的,不必担着一身沉重的担子。

  她倏地明媚一笑,“你生气了?”

  一霎问得蒋文兴鼻酸,他近近地看着她,神色渐渐发生了微渺的变化。

  他在想,她一定猜不到,他得闲时都在想她,忙时也要抽空想,其实多半时候是在想她有没有想自己。知道是没有,胀着满心的苦意,竟又更想她了。

  真是报应。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想爱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了疾:被一人所爱,就像是欠了那人的债。

第53章 迷归路(三)

  夜里的烛火永远是昏沉沉的醉意, 带着想亮亮不起来哀愁,四下里包涌着黑暗, 衬得它而有种奄奄一息的凄寂。

  蒋文兴心里有一带心酸地, 想着这心酸实在非他所要的,更添没奈何的心酸。他知道自己是有些爱她了,却不肯对自己承认。他往后退一些, 刻意挑挑眉,露出轻浮的态度,“可不是?简直气得我心肺疼。”

  月贞看他不过是玩笑, 心里很轻松,脚步也很轻松地走去倒了盅热茶来给他。

  刚转过身, 就给他忽然拉着跌在他怀里。她回头骇异地瞪他一眼,“我也要吃茶的。”

  蒋文兴抬起她的手, 不知打哪里摸出只绿油油的翠玉镯子, 毫不犹豫套去她的腕子上,“瞧瞧, 这可是小的敬献给大奶奶的寿礼。”

  那镯子凉得人精神一下, 月贞将背往他胸膛上靠靠, 抬着手在灯下细看,越看越有些恐慌。她嫁到李家来这一年,也算见识了些好东西,认得出这只镯子价格不菲。

  相处一段,她也逐渐对他有了几分了解。他这个人外头要面子, 应酬上肯花钱,但私底下节俭惯了的, 对自己也有些悭吝。得了月俸一向都是托人带回雨关厢交给他姐姐攒着, 他讲过是要攒下钱在钱塘置办屋舍。

  月贞倏地感到手腕有些沉重, 慢慢垂下来,回首瞟他一眼,“多少银子?”

  蒋文兴邀功似的歪着脸看她,“五两。在老井街最大那家首饰铺子里买的,那老东西,跟他划了半日价,硬是几个铜板都不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