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39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屋前的小路上,月贞转了道,倏然回身叫住了循上而去的了疾,“李鹤年!”

  了疾在石阶上回首,隔着吊梢的松竹,望见她眼里的怨懑忽起忽落,随之倏起倏落的,还有一点眼里的萤火。

  他的心也同时在沉浮着,只恐她那点莫名的情愫落下去,又恐落不下去。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她接下来却是无话可说。两人无声相望,思绪起伏。

  听见“吱呀”一声,珠嫂子开门出来,“我的姑奶奶,怎么坐了这么久?还当你要睡在巧大奶奶屋里呢。”

  正好,什么也不必说了。月贞跟着她踅进屋去。

  芳妈也在榻坐着,打着哈欠抱怨,“怎么在那头坐了这样久?我的奶奶,出门了也要省事,就跟放飞的鸟似的,只顾着玩。明日太太们到,早起还要到大慈悲寺那头查检他们住的屋子呢,还不早些睡?”

  月贞没听见似的,自往卧房里睡了。

  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想,拿到那两丸药又该如何?难道真给了疾使用?那可就真成个“淫.妇”了,给人知道,不单脸面难保,恐怕性命也难保。

  况且了疾又会怎样看待她?他方才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没戳破,业已给她保全脸面了。

  翻过身,却听见鸦啼空谷,对着窗外一弯月。这里月冷夜清。何止是这里,只怕余生都是如此。阖家人口明天一到,又要热闹起来,但人人都自说自的话。琴太太暗打她的算盘,霜太太强撑她的颜面,就连惠歌那半大的小姐也在心里筹谋她的婚事,芸娘缁宣更不必说。

  热闹不过是利与益在平和底下的交锋,恨与怨在虚伪里的碰撞,其实各人的灵魂锁在各人的腔子里,锁得牢牢的。她想到自己也要慢慢地被封锁起来,在彻底麻木之前,只有了疾能给她一点热切与苦痛。

  不觉泪湿冷枕,月贞抬手搽一搽,觉着惊讶,何至于哭得这样子?他并没有哪点伤害欺负她。于是念头忽然又转,觉得值得冒这一趟险。

  毕竟余生连眼前苦痛的机会都少见了。她还有什么机会再去遇上别的什么人?只剩下那枚月与无尽的荒凉岁月。情愿痛,也不要麻痹的活着。何况她嫂子说过“疼是会疼一点”,疼想必也是爱的一部分,它令爱愈发深刻了。

  至于了疾怎样看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反正他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都是沉默。他越是老实,越是要逮着他欺负,谁叫她可欺负的人并无几个。

  打定主意,月贞这一觉反倒睡得踏实,一睁眼便听见巧兰来喊她,二人带着仆妇往大慈悲寺那头去收拾太太们睡的禅房。

  霜太太生怕屋子不干净,早前吩咐巧兰给她屋里熏了极重的香料。玉朴甫进门,便骤敛眉头。

  大慈悲寺的老住持玉芳很擅察言观色,忙上前一步合十,“寺里香客芜杂,只怕留下什么气味熏着老爷,才叫多点些香熏一熏。大人若是闻不惯,贫僧叫弟子们下山另买一味香来?”

  玉朴遥着手落到榻上去,“不妨碍不妨碍,即来则安。多谢玉芳禅师。”

  玉芳因寺内修建佛塔之事唯恐被牵连,成日提心吊胆。如今李家来借宿,可算叫他捡着位靠山,无不殷勤,“不敢不敢。听说老爷此番前来,是为给小公子办皈依礼?不知贫僧有哪里可效力的地方,但凭老爷吩咐。”

  玉朴将下首立着的了疾指一指,“都交给犬子去张罗了。他既入你们佛门修行,修了这些年,总要见个成果。”

  “是是,师兄与佛有缘,早修得功德无量。”

  那玉芳奉承两句,见无立足之处,暂且告辞而去。适逢缁宣提着衣摆进来,玉朴因问:“钱庄里的事情都交代了?”

  缁宣道:“已按父亲的话交代了各位掌柜,叫他们预备好一年的明细账,年关前送到家去。只是徐家桥老郑的病实在不好,恐怕要拖些时日。”

  “他是病中,拖几日也不妨。他那儿子从南京叫回来没有?”

  缁宣还想着安插蒋文兴,趁机回,“信是送往南京了,只是南京那头也实在有些走不开,恐怕也得耽搁些日子。”

  了疾因受蒋文兴所迫,也见机插话,“他在南京做得熟了,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他,一时要叫他回来,单是交代里里外外的事就得交代好些时候。啧,我看得年后才能回钱塘了吧,你说呢,大哥?”

  缁宣睐他一眼,些许诧异,“快马加鞭,元夕能赶得回来就算不错了。”

  玉朴闻言,蹙额搁下茶碗,“徐家桥那头也耽误不得啊,年关将近,好些商户结银兑款……缁宣,你上回说的那个姓、姓什么的?”

  “回父亲,姓蒋,蒋文兴。”

  玉朴抿抿唇,目光流转到了疾身上,又低下去,“叫了他来我见见,要是像你说的是个人才,就叫他顶上老郑的缺也未尝不可。”

  缁宣即刻拱手,“我这就吩咐人回家去传他到寺里来。”

  待缁宣出去,了疾也欲告辞,却被玉朴抬手止住,叫他坐到椅上去。

  了疾在椅上坐了许久,直坐到手脚有些麻痹。玉朴只在榻上吃茶不说话,像是故意管制着眼睛不往这边看。了疾心内止不住一阵烦闷,这些人似乎晓得自己的目的不纯,有话从来不肯直说。

  隔定半晌,玉朴才悠然笑道:“我看这个蒋文兴不简单呐,能叫你也帮着他说话。”

  了疾微笑着,把目光落到地砖上,“我不过是替父亲与兄长解忧。”

  “你老子与你大哥为李家的前程忧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怎的今日才想起来忽然多这几句嘴?”

  言讫,玉朴笑着长叹,“算了,就当这姓蒋的是个人才吧,难得你和你大哥都看他好。更难得是你想着管一管家里的事。你也大了,是李家的男人,就不该对李家的事情袖手旁观,我还是那句话,早些还俗归家。”

  正值午晌,大慈悲寺的和尚在午休,寺内十分清静,尘世的喧声嚷不到这里。倘或回去,日日不绝于耳的利欲纷扰,迟早将人浑浊。

  说是说清者自清,可践行起来谈何容易?尘世无奈,不为手中刃,便为刀下鬼。

  了疾既不想成为人的手中刃,也不要做那无端的刀下鬼,因此仍是拿前话来搪塞,“家中有父亲与大哥做主,我一个无用之人,只怕是添乱。”

  玉朴脸色微变,挥挥袖叫他下去预备皈依礼的细则。然而那对幽黑的眼却在背后紧盯他不放。

  遇上霜太太从琴太太禅房里回来,睇见玉朴脸色,便在下首体贴地问:“是鹤年惹了老爷生气?那孩子就是那耿直样子,倒不是成心,老爷可千万别计较。”

  玉朴回转目光凝她一眼,“我这三个儿子,缁宣虽有些心计,却是个软弱性子,担不起什么大业,也就在生意场上混混罢了。虔哥又还小。只得鹤年,心思重,性情稳,还可到官场上去助一助我。李家单靠我,想要兴盛门楣,终归是势单力薄。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法子去打点那萧内官,为的就是想叫他帮着在吏部说句话,好替鹤年谋个一官半职。可你看他,像是扎根在这寺庙里,说不动他。”

  李家虽然富甲一方,到底不如那些簪缨世家体面。况且如今朝廷里做官的,谁不是联亲联族,枝繁叶茂?只得玉朴是单枪匹马,手上没有个可靠可信之人,有时未免惶恐不安。

  霜太太哪里懂官场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只是一贯陪着笑脸,“老爷不要烦心,等我得空再去劝他。”

  玉朴横她一眼,满眼无可奈何的烦嫌,“你去劝?你劝了这些年,起什么用?你只本本分分把唐姨娘的事情给我办好就得了。”

  霜太太只得将微微欠起的身子讪讪地落回去,在椅上点着下巴颏,“嗳,老爷放心,出门时我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的。”

  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柄“手中刃”,不过愚钝了些。

  霜太太所谓的妥善安排,无非是授意几个下人冷待奚落着唐姨娘,面子上,也是下人们趁着主子不在家乱做法,主子全不知情。

  阖家人口前脚走,后脚唐姨娘屋里便翻天覆地换了景象。先是端来的早饭不成样子,往常都是四五样菜有荤有素,今番却只一样炒冬笋并一碗稀粥。

  跟前那丫头抱怨道:“我往厨房里去,那些人简直不像话,懒懒散散的在那里。非说姨娘起得暗了,过了饭点,没有现成的菜,只有一样冬笋,还问我吃不吃。我倒像个讨饭的花子似的。主子才出门一日,他们就没个章法了。等太太回来,回明了她,看不扒他们的皮!”

  唐姨娘捧着碗看她一眼,因未梳妆,笑一下,竟有几分落魄样,“就是回了太太,太太也不会打骂责罚,说不准还要赏他们。”

  “姨娘这意思,是太太叫他们刻薄着咱们的?”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丫头愤道:“那就等老爷回来告诉他!”

  “告诉他?”唐姨娘呆愣了一下,轻轻呢喃,“告诉他管用么?”她也有些拿不准了。

  在京时,她一个小妾,虽与玉朴称不上什么风协鸾和,也算享尽于飞之乐。回到钱塘来,一日一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总是看他有些陌生起来,仿佛与从前认得的他不是一个人,面孔还是那副面孔,不过目光冷了。

  也许是冷天在作祟,立了冬,朔风骤紧,秋色遮尽,处处惨雾愁云。

  唐姨娘没甚胃口,搁下碗来,往卧房里梳梳妆,“叫人点上熏笼吧,这天有些冷了。”

  门帘子在那里晃荡,掠起来又落下去,一条缝宽了又窄,宽了又窄。她的艳影在里头,像被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成破碎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看你是软的不吃吃硬的。

  了疾: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

第38章 强争春(八)

  渚冷烟淡, 闲落寒雨,又是一番凄凉景象。唐姨娘屋里那丫头撑着伞到外头跑了一趟回来, 炭没支着, 倒兜揽了一肚子的气——

  “库房里说炭不知放在哪里的,装样子在那里翻翻拣拣。我看就是借故推脱,我前些时还见巧大奶奶他们房里点着熏笼。他们就是不想给咱们烧。”

  唐姨娘正待簪花, 纤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顿了顿。那朵花在她手上开出苍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烟雨里,简直白得蛰手。

  她对着菱花镜露出抹凄凉的笑意, 声音无可奈何地细柔,“一会再跑一趟就是了, 用不着在这里怄气,倒把自己气得肝疼。”

  午晌丫头再去时, 管库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门上汇个赌局。一面向外走, 一面不耐烦地打发她道:“瞧我给浑忘,咱们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里才送来, 去年剩下的又没有了。姨娘屋里再忍耐几日, 多穿些衣裳, 回头送来了,我先打发人送一篓子到姨娘房里去。”

  丫头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编瞎话哄我, 我前头还见巧大奶奶屋里点了熏笼!”

  那男人只顾往前头走,头也懒得回, “才刚不是说了嚜, 去年下剩的没有了, 可不就是给巧大奶奶屋里点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

  他落实了差事,头一个想着来谢缁宣,走到缁宣禅房,连番拱手,“多谢缁大哥替我周旋筹谋,往后我的性命就压在徐家桥,保准为钱庄的事尽心竭力。”

  缁宣牵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气,连我父亲也说,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处。”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头,写了个条子递给他,放低了声音,“烦请文兄弟替我捎个话。”

  那条上写着,“二殿偏厅,二更相会。”蒋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内,“好说,好说。”

  出来到月贞屋子底下的小径上寻见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给他母亲。岫哥正与元崇在下头玩耍,恰逢月贞走到雕阑处向下喊:“崇儿,上来写字,别只顾着玩。”

  蒋文兴仰头一望,见月贞懒懒凭阑,寻常穿着件蟹壳青软绸比甲,里头是竹青大袖,配着鸦青的裙,活脱脱的一副寡妇相。但那对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泼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蒋文兴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剥皮显象,只是她自以为乔装得好。他觉着一阵可笑,向上头作揖,故意露出点轻浮态度,“唷,原来贞大嫂是住在这屋里,我昨日到山上来,还未向贞大嫂请安,请见谅。”

  月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爷客气,听说您升了徐家桥的掌柜,还未恭喜。”

  “不值一提,还要多谢贵家肯赏饭吃。”他记得了疾的精舍就在这屋子上头,于是戏谑一笑,“怎的不见鹤兄弟?”

  提及鹤年,月贞还有气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里晓得他?总是在忙皈依礼的事情吧。”话音一落,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态度,“鹤二叔是忙人,我们不好去过问他的行踪,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