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 第106章

作者:秋色未央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美食 打脸 古代言情

  角落里的鹅梨甘棠香渐渐弥漫在空气里,那种味道甜絮,又带着一点清冷的意思,烟径袅袅,盘来盘去,不须等风来,自然就散了,仔细分辩时,又已经是暗香残冷,不可捉摸。

  过了一会儿,念念就完全安静了。

  “你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因为怕惊动念念,阿檀的声音很小、很小,在朦胧的烛光中听来,软得快要融化了。

  秦玄策依依不舍:“再等等,让我再陪她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阿檀不肯,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却只是道:“念念有我陪着,不敢劳烦你呢,你还是赶紧走吧。”

  秦玄策好像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动了动,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念抓住了秦玄策的手指,他一动,她就察觉到了,她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蹙起了小眉头,发出难过的“哼哼”声,小小的身子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眼看着就要醒过来。

  秦玄策赶紧又俯下去,不动了,屏住了呼吸看着念念。

  念念把秦玄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小嘴巴“吧唧吧唧”了两下,又安静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吧,等孩子睡熟了我就走。”秦玄策低声道。

  阿檀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他的身上依旧穿着下等奴仆的短衫,半跪在床前,保持着屈膝折腰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孩子,一动不动,好像试图一直这样看下去,可以看到天明时分。

  夏天的夜晚,窗外的虫子还未睡去,在草木中唧唧啁啁地鸣叫着,细碎而凌乱,不知疲倦。

  “二爷……”阿檀幽幽地叫了他一声。

  “别叫我二爷。”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傅娘子,我如今在贵府上做事,你若要称呼,叫我秦二就好。”

  阿檀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玄策……”

  他怔了一下,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敢回头看她,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在那里,应了一声:“是,我在。”

  “家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竟以仆役待你,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阿檀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糊。

  “不,不要说什么过意不去,我本来就应该……”秦玄策急促地道,然后顿了一下,又接下去,“傅侯爷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只问我愿不愿意,是我自己肯首的。”

  其实傅侯爷一点都不客气,就硬邦邦问了一句“你肯不肯?”,他怎么不肯呢,简直求之而不得。

  烛火摇曳了一下,爆开了一朵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似乎不太稳。

  “你去了北面三年,很难吗?”阿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比在凉州的时候还难吗?”

  “不难。”秦玄策没有任何迟疑,很自然地应道,“好几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阿檀,就觉得不难了,只是有一点遗憾,当时我答应过阿檀,若有机会,我带她一起去那黄沙漫天,落日苍茫的壮丽景象,可惜了,我的阿檀不在身边。”

  他寥寥几语带过,并不愿意多说,但是阿檀经历过凉州的那场大战,她知道他所说的“快要熬不下去”有多艰难、多惨烈,那时候,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们曾经窝在破旧的木棚子下,一起看着凉州城楼上的月色,确实没有什么难的,只觉得欢喜而已。

  而到了后来呢,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夜晚的?她想不出来,只觉得心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你后悔吗?你豁出性命去,我却不领情,你后悔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或许,她其实并不想这么问他,只是喃喃的,近乎自语,说给自己听。

  但周围那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蜡烛燃烧时,烛泪流淌下来的声音,所以,她的问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仰起脸,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嗯,我后悔了。”

  他回眸,看了阿檀一眼,烛光摇曳,落在他的眼中,那一眼,有一种温存得近乎悲伤的错觉,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铁血铿锵,坚硬如铁石,却在这个夜晚,变得陌生起来。

  “我去求什么圣旨呢,是因为我太过懦弱了,如果一开始就想好了,我要娶你,从凉州一回来我们就成亲,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自以为对你好,可说到底,是因为那时我觉得你配不上我,才需要那些虚名为你撑住身份,其实,那算什么呢,我喜欢阿檀,我要娶阿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做到?”

  他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地说着,最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是个没用的男人罢了,今日这般境地,都是我自讨的,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太迟了。”

  阿檀忡怔了半晌,鼻尖发酸,她使劲地吸了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倒也不必如此,我说过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看到你,有时候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你能想开了最好,待此间事了,你就走吧,日后彼此不见,各自过安生日子去。”

  秦玄策又把头转过去,不看阿檀、也不作声,干脆当作没听见。

  阿檀咬了咬嘴唇:“就这么说好了,你……”

  却在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元嬷嬷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急促:“娘子,您睡下了吗?”

第86章

  阿檀看了看秦玄策, 收拾起神情,掩饰地按了按发鬓,对外头回道:“不曾睡,怎么了?”

  “阿檀, 是我, 想和你说几句话,能容我进去吗?”男人的声音清澈而温和, 却是崔明堂。

  阿檀吃惊起来, 崔明堂是个执礼君子,孤身半夜来访, 还要进女子闺房, 想来定有蹊跷之处。

  她有些着急, 瞪了秦玄策好几眼,怎奈那个男人秉持沉默如山的状态, 继续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直直地杵在那里。

  阿檀拿他没办法,这个节骨眼了,总不好和他推搡吵闹, 那更是要惊动旁人了,她将灯烛移了出去,放下花罩间烟水碧霞罗纱帘,遮住卧房里间的情形,然后匆匆过去开了门。

  崔明堂踏了进来,他披着一件烟墨色的大氅,半新不旧, 看过去灰扑扑的, 还围着兜帽, 盖住了整个头脸,仿佛是在遮掩着自己的身形。

  阿檀心头一跳:“大表兄,出了什么了事了?”

  崔明堂对元嬷嬷做了个手势,元嬷嬷马上把门口守夜的仆妇带下去了,崔明堂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掩上了房门。

  “出了什么事了?”阿檀心跳得厉害,“难道,是父亲……”

  崔明堂马上答道:“不,姑父好好的,并没有消息传来,你不要担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

  “但也与姑父有关,阿檀,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听我说。”崔明堂将兜帽子脱下,一脸慎重之色。

  阿檀越发不安,捂住胸口:“好,你说,我听着呢。”

  “我在大理寺卿郑大人手下做事,郑大人对我颇为赏识,今天散值的时候,他特意把我叫过去说话,听说宫里传出来的风声,太子殿下不太好,估计拖不过今夏……”

  阿檀对这朝堂之事不太懂,听得呆呆的。

  崔明堂急促地道:“皇上已经有了春秋,龙体欠安,担忧国本动摇,有意立魏王为下一任储君,魏王者,杜贵妃所出,杜家与傅家有血仇,若来日魏王御极,傅家必为新君所恶,危殆矣。郑大人劝我千万不要再与傅家往来,更不可娶傅家女为妻,我听到这消息,就赶紧过来和你知会一声,你心里要有数,如今姑父不在家,你万事务必小心谨慎。”

  阿檀脸色发白,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我一个女流之辈,不涉朝堂,无论什么事,大致不会牵连到我,我却担心父亲,这等情形,对他老人家是否不利?前方战事吃紧,后方若不稳固,岂不糟糕?”

  崔明堂摇了摇头:“姑父神武无双,乃不世出的名将,此战应无恙,只是长安局势不明,反倒是你叫我放心不下。”

  他来回踱了两步,似乎不太情愿,用一种勉强的语气道:“姑父临走前交代过我,他叫了……嗯,那人守在府里,护你周全。”他说得很含糊,“那人”是谁,不愿直言,只是道,“那人最近称病不上朝,大约宫中的情形,他都没放在心上,这样怕要误事,你明天抽空要和他说说,叫他把精神打点起来,别成天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什么是轻重缓急,一定要分辩清楚了。”

  他说到此处,好像听见有人哼气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错觉,屏风后面,恍惚有道身影闪了一下,高大而挺拔,充满了威压,烛光骤然黯淡了一下。

  崔明堂目光一沉,他用手抵住拳头,使劲咳了两声,突然又换了个话头:“阿檀,我打算等姑父回来,就向你家求亲,你意下如何呢?”

  “啊?”阿檀没想到他骤然提起此时,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垂下眼帘,不太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早和大表兄说过,我不太合宜的,何况,那位郑大人也嘱咐过你,叫你别娶傅家女,方才提起的,怎么就忘了。”

  崔明堂笑了一下:“可是,我又不肯听他的话,来日,若真有什么不妥的时候,我就带着你回清河老家去,崔氏在当地根基深厚,父亲是崔氏的族长,无论在金銮殿上坐的是哪一位,都不至于和崔氏决裂,我们家有钱有田地,就算不做官,我也能让你和念念安享富贵,你不用担心。”

  阿檀心中忐忑又不安,不住地摇头:“大表兄,你不必……”

  “阿檀。”崔明堂温柔地唤了一声,打断了阿檀的话,他的目光清朗,那样望着阿檀,“你不必这么快就做出决断,我心悦你,却无意让你为难,你若允我,我欢喜不尽,若不允,亦无妨。”

  他笑了起来,如同春天的和风惠畅,轻若无物:“大表兄很好,什么都很好,阿檀你能不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慎重斟酌一下,等到姑父回来,你再告诉我答案,无论结果如何,大表兄对你的关爱之心,一丝儿都不会少,你明白吗?”

  阿檀怔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她眼眸清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轻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大表兄。”

  其实,大表兄才是最好的,他人品样貌以及才学都是一等一,性子温和,又体贴又大方,崔家舅舅那般疼爱她,若嫁过去,也不必担心念念会被人轻慢,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可是……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她是那么害羞又胆小的人,却在年少不更事时,拉住那个男人,软软地哀求他“今夜,你不要走……”,也曾经哭着对那个男人说,“阿檀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呢。”,大抵这一生所有的爱意都在那时候消耗尽了,如今对着别的人,再也没有力气生出同样的心思了。

  大表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呢,却是可惜了。

  阿檀柔声道:“夜深了,大表兄快回去吧,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崔明堂又笑了一下,看了看隔着花罩帘子的里间:“念念在里面吗,表舅想抱抱她再走。”

  阿檀红了脸,侧过头去,不敢看他:“她睡着了,不去吵她,免得她要闹,大表兄改日再来看她吧。”

  崔明堂也不说破,点了点头,重新把兜帽带上:“如此,我先走了,总之阿檀你最近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及时过来和我说,我虽无能,亦会拼尽全力为你分忧。”

  阿檀蹲身福礼,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是,多谢大表兄了。”

  崔明堂干脆利落地走了。

  阿檀重新把门掩上,心中又生出了不知名的愁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挑起帘子走入里间:“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玄策拿起了她放在案台上的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此时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一点温柔的怀念。

  “不会做女红就别做,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给扎了,你的手艺还是这样,这蝙蝠绣得也太……太过清奇了些。”

  果然,只有这个男人才是最讨厌的。

  阿檀的脸更红了,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荷包,气鼓鼓地道:“什么蝙蝠,这是喜鹊、喜鹊才对,我手艺很好,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秦玄策确实呆了一下,旋即低下头,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声音,好像是在笑:“居然是喜鹊,对不住,真没看出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是蝙蝠来着。”

  阿檀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么多年?你几时见过?”

  秦玄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约是藏得比较深,他摸了一会儿才摸出来:“喏,这是你当年留给我的东西,不是蝙蝠吗?”

  这是一方草绿色的帕子,大约是经常被人摩挲,褪色得厉害,看过去黯淡陈旧,摊开来,四边的线脚缝得歪歪扭扭的,中间还绣了一只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大的脑袋,两个小翅膀,和如今那个荷包上面的一模一样,大约,阿檀只会绣这一样东西。

  这是当年她给腹中孩儿做的小围兜,走的时候来不及带上,留在了房中。

  阿檀太过生气了,又有点害臊,眼中不自觉地泛起水光,雾蒙蒙、泪汪汪,就那样瞪着秦玄策,其实并没有多少威慑力,但是她却试图摆出主人家的架子来,把手伸过去:“你这厮,好生无礼,那是我的东西,快快还来。”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又郑重地把那帕子收回了怀中,还按了按:“不给,这是我家的东西,我的阿檀留给我的,谁都不给。这样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在漠北那几年,我熬不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我就会想到,我的阿檀还在等着我,无论如何,我要爬起来,我要回去找她,娶她为妻。”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可是,谁能想到呢,阿檀已经不要我了,我只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凭吊过往,那更不能给出去了。”

  阿檀好像被人戳了一针,肚子里的火“嗤”的一下全部漏光了,她僵硬地转过身去,吸了一下鼻子:“你别再说了。”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自己也觉察到了,勉强按捺下来,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开口:“阿檀从前喜欢玄策的时候,他明明是知道的,却不能对阿檀更好一点,到如今,说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檀,你怨我吗?”秦玄策小声地问道。

  “没有。”她马上这样回道。

  “有的。”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她反驳,“你口里不说,其实心里大抵还是在怨我的,我辜负了你,让你和念念遭了那么多苦,说什么两不亏欠,不对,我亏欠你良多,你应当怨我才是。”

  阿檀抱着自己的袖子,蹭了一下眼角,又蹭了一下鼻子,想了一下,又平静下来,轻声细气地道:“说什么怨不怨的,也谈不上,可能还是有点介意吧,你不是说过吗,我是个矫情的人,就当作这样吧,我的心眼儿特别小,一点点事情要记在心里好久好久,或许等日子慢慢地过去了,我也就真的全部都忘记了,你不用太过追究这个了。”

  秦玄策的手负在身后,紧张地握住了拳头,迟疑地问了一句:“等你父亲回来,你会答应崔明堂的求亲吗?”

  窗外的虫子仿佛在啃食着什么,发出一点沙沙的动静,夜晚的风摇曳着花枝,似喧杂又似宁静。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夜深了,你快快出去吧,若不然,我叫人来轰你了。”阿檀这下回答得十分果断。

  秦玄策却不走,他反而上前了一步:“无论你选了谁,嫁给谁,我欠你的、依旧欠着,我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可是……”

  他停了一下,屏住呼吸,艰难地道:“如果,你要嫁给崔明堂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能不能……能不能把念念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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