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孟玉坐在榻上,将蜡烛向她推近,就照见她满面凄惶不安的泪痕。银莲只怕泄露这点胆怯,朝黑暗里偏一偏,“我不是故意躲,真是琵琶断了,我正等丫头找弦呢。”
“你害怕。”孟玉耷下肩,神色有些黯然,“害怕是应该的。不去了,你早些歇息。”
银莲心惊一下,转来窥他的面色,忙抹了把泪分辨,“我不是推脱,我这就去。”
她站起来就要走,孟玉却拖住她的腕子,抬头笑一笑,“不去了。从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过,不要你应酬什么,你只管闲吃闲睡乐呵呵过日子。”
这话分明是对银莲说的,但银莲却觉得,他的嗓音透过她企图穿过时光,传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时光不可逆转,但孟玉想,此刻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拔座起来,安抚银莲几句,踅至梦迢房里。
梦迢不知几时归的家,正在妆台前趴着,安安静静的,似乎在绸缪什么天大的事。
孟玉走过去,将手搁在她肩上。梦迢受了惊,忙端起腰来,“你不在东园那头宴客?”
他不说话,转背往榻上去。梦迢想一想,轻声问他:“是为银莲在席上不高兴?”
“我不叫她去了。”他顿了顿,有些抱歉地笑起来,“其实这些事本不该叫她担着,她不过是个妇人家,什么也不懂。梦儿……”他咽了咽喉头,不知从何说起。
梦迢陡地变了脸色,这些话简直叫她始料未及。她与他做了这么久狼狈为奸的一对夫妻,在她对他已经毫不指望的时候,他却忽然要悔改?
她轻振着肩笑了两声,心里感觉有些刺痛,“好好好,你孟玉竟然良心发现,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了。我还真是一点没瞧出来你还有这个天赋,不愧是饱读诗书,一片天良到底是没全然泯灭。”
孟玉想把从前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出来,在她两句嘲讽下,喉咙像有些噎住,出口显得无力,“梦儿,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往后咱们好好过,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府台夫人,理理家务,外头的事再不要你管。”
“晚了。”梦迢凄怆地笑笑,知错能改是好事情,可梦迢怎么都觉得讽刺。倘或她以前从没有过任何怨与恨,那么此刻,她觉得以前倒成了个荒诞的笑话,自己也是这个荒诞笑话的一部分。
她吁了一口气,陡地滑出一滴眼泪,“你今夜忽然良心发现,不是为我。”
孟玉读了那么些书,一向出口成章,这会却慌得词竭。他忙拔座迎过去,“梦儿,不算晚,我们不过做了四年夫妻,往后还有百年。”
他走近了,两个人对面想看。彼此面上一半笼着昏黄的烛光,一半落着薄霜的月光,皆有些苍凉。
也就在这一刻,梦迢看着他眼里倒影的自己,才认识到,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困住她。只不过是因为心不自由,才沦为自己的囚徒。
她有些释然道:“晚了。我也不再为你了。”
孟玉错愕一下,其实心里早猜得到她的转变,但亲耳听见,仍旧像个浪头将他惊拍。他张开嘴,艰难地吸了口气。更严重的,是他根本没料想到她接下来的话:
“玉哥,咱们做了近四年夫妻,好也不算好,坏也不算坏,总是缺了些什么。你说得对,从前该一笔勾销,我从没怨过你,你也别怨我,我们也该到头了。你要是真想为我好一点,就写封休书给我,才不枉咱们夫妻一场。”
孟玉脸上闪过痛色,眼里泄露出决绝的狠意,“想都不要想。”
他坚信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就自今日起,从此作对寻常夫妻。他在屋里空转几步,心头的惊诧与急痛堵得他说讲不出话。
隔了好一会,他才转为落拓而急迫的一笑,“你今番火气上来,咱们说不清。你先歇息,咱们明日再说。梦儿,我知道我们心里都闷着许多话,从不敢对彼此说起,那你等我先来走这一步。你这会先到床上去睡,我给你吹灯。”
说着便将梦迢搀到床上,扶着她睡下去,摘下月钩上的纱帐,一如往常。可上下相望的目光都有些坦诚的破碎。
孟玉此刻竟然想自嘲地笑一笑,瞧,他们果然不适合太坦白,两个不堪的人相爱,连这份爱也是不堪的,只适合遮掩起来。
他浮着步子走到榻上吹了灯,一抬头,窗外的皓月浮着一缕云烟,像条裂痕,好好的月亮跌成了两半。
孟玉这一去便再没回席上,无处可去,虚飘飘地又走到银莲房里。银莲业已睡下了,他就在榻上静静地坐着,连呼吸也无声,黑漆漆的一个轮廓往下败落着,映着窗外长满碎纹的月亮。
天是墨色的,未几下了雨,梦迢迷迷糊糊躺在枕上,雨一落地便惊醒过来。她疑心是落了好大的雨,听见周遭皆是轰隆隆的,然而起身去推开窗,只不过无声无息地飘着一点细雨。
廊下的灯也熄尽了,雨像萧萧鬓丝,迎着月光看是银色的,仿佛一个老了许多年的女人的头发,老到如今竟然还有这样多泫然哀泣。幸亏她还算年轻。
也不知这是几更天,梦迢倏然一刻也不能等,哪里寻了盏灯笼出来,衣裳也不换,只穿着烟紫的对襟长寝衣,黛紫的薄绡裙,匆匆忙忙地遄行到老太太房里。
老太太因席上不见孟玉与银莲,独自周旋了几位大人,多吃了几盅酒,正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不着。忽闻敲门,疑惑着去开,见梦迢一裙跨进来。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老太太也顾不上喊丫头,忙拉着梦迢进卧房,四处寻了蜡烛点上,“这半夜三更,你风急火燎的来做什么,敢是出什么事了?”
梦迢坐也未坐,提着灯笼,眼里荧荧地闪着点兴奋,“娘,我要走了。”
“走?”老太太满头雾水,蛾眉紧扣,“这大半夜的你要走哪里去?”
“我要去找董墨。”梦迢一把握住她的手,把眼垂一垂,“娘,我要跟董墨走了。一时跟您说不清,反正玉哥是不会放了我去的,我只能趁这会出去,天亮了恐怕就走不成了。我那些田契地契一并都放在我屋里那个描金的箱笼里,您替我收着,等我安稳下来,再来接您。”
说着就要转身,被老太太蒙头蒙脑地扯住,“我说梦儿,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发起疯来?什么事情也等天亮再说啊,这黑灯瞎火的,这、这……”
她乱起来,撒开梦迢在屋里踱了一圈。梦迢上前去拉住她,“我同玉哥做了四年夫妻,我太晓得他了,他是不会轻易放我去的。娘,你等我的信,等我安稳了,一定来接您。先别告诉梅卿听,啊。”
老太太全然发着蒙,要拽她却浑软无力,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等回过神来,梦迢的影已提着灯笼滑过窗外。门下那片猩红的帘子飘摇着,给风刮得摇摇欲坠。
安稳?如何安稳?一个女人没有稳固的家世,美貌反倒是个累赘。她们娘仨好容易在风雨飘摇里攀上了孟玉这棵大树,这会要松开,还怎样立足?
董墨倒是好,可他是娶不了梦迢的,他身后有太多顾虑。即便他真能历经艰险娶了梦迢,以他的家世,也断容不下她身旁粗鄙肮脏的娘家人。
老太太一番思量,乱哄哄地转定主意,也急忙寻了盏灯,点着出去。
这雨潇潇的夜里忽然忙乱起来。梦迢回房换了衣裳,预备着从角门上出去,也不要套车,先往小蝉花巷带上彩衣,再跑到清雨园去。往后的事情再同孟玉慢慢掰扯。董墨会帮她的。
她原本还有些慌乱,可想到董墨,便生出些信心。如此胡乱打点了些细软,提着灯笼暨暨匆匆往小花园里去。
老远瞧见角门上两只灯笼轻轻曳动着,像野兽打盹的眼睛,半睁半醒地没精神。底下影绰绰两个守门的小厮在打瞌睡,靠坐左右,轻磕着脑袋。梦迢正在心里编着话说,谁知倏闻四下乱糟糟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一慌,急着朝角门上跑。
眼见要跑到,孟玉不知哪里钻出来,剪着胳膊,赤目猩红地望住她,“梦儿,这么晚了你要往哪里去?”
梦迢向后面一看,一班家丁已提着灯笼骨碌碌撵了上来。她有些惊惶失措,很快又镇静下来。
正想编个谎哄他,他却倏而一笑,“我想不管你要去哪里,总是先想着往小蝉花巷去接上彩衣。不必去了,二更天我便使人去将她接回了家。”
梦迢猜得不错,孟玉是抱定主意不放她的,就没想到她今夜出其不意的决裂,也想到了日后必有一闹。于是早早地做了打算。
他走上来,在梦迢冷岑岑的目光里取下她手上的包袱皮,扭头递给管家,“送太太回房睡觉去。要是明日不见了太太,摸摸你们那颗脑袋还稳不稳当。”
梦迢在黑漆漆的夜里出来,又在黑漆漆的夜里被送了回去。她尽管往日风光,在这府里霸道为王,可真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孟玉说了算的。这些家丁小厮乃至丫头们为什么听她的话,不过是因为孟玉要他们听话,其实较起真来,她连自己的主也做不得。
雨绵绵地飘着,润得满身的冷意。梦迢浑浑噩噩地回到屋子里,四壁灯火通明,这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不知几时都汇集起来,守在屋里的,守在廊外的,还不够,还有十来个小厮守在庭中,密不透风地将她圈拢。
梦迢还算冷静,坐到榻上去喊了个婆子问:“彩衣呢?叫她来,你们下去歇着。”
那婆子啻啻磕磕地埋首,“彩衣……彩衣叫老爷锁起来了。还是我们伺候太太吧,我们比那丫头仔细,那丫头蠢蠢笨笨的,这会也伺候不好太太。乱了一夜,太太这会饿不饿?唷,还淋着雨了,太太快先换身衣裳,在身上这么捂着岂不是要捂病了?”
梦迢皮笑肉不笑地瞥她一眼,“你们倒是真关怀我。”
婆子行了个万福,也不搭话,走到卧房提着嗓子吩咐,“都醒着神服侍,明日太太要是有哪里不好,你们可开不了交。院里的灯不要熄了,去,烧了水来太太洗澡,吩咐厨房里煮了滚烫的姜汤来,先服侍太太好好睡一觉。”
隔着帘子听,那副嗓子又尖又硬,简直刺耳,有些像老太太生气时的声音。
梦迢走到妆台要解髻卸钗,却顿感无力,手也抬不起来,只得呆坐。镜里映着她惨白的脸,渐渐颓然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孟玉前头疯么?呵呵,现在才开始疯起来。
呵呵,全员逐渐走向疯癫。
第45章 万事非(五)
夜雨晨休, 又是霁雾旧秋。隔墙横玉笛,韵幽幽。斜春男人也请了个班子进来, 设围屏, 挂锦帐,豪搭戏台,巧设筵席。
水榭内忙着张罗陈列, 斜春走到风窗前朝天上一望,日影偏西, 树荫成幄。这时还不见梦迢姊妹, 便招来个丫头吩咐, “你打发个小厮往小蝉花巷去接张家姊妹, 这会八成是在家做什么点心糕子, 她们四只手哪里拿得过来?”
那丫头得令出去, 又见她男人由九曲桥上踅折进来,笑嘻嘻地凑来说话:“你如此殷勤, 还不知道吧,这张大姑娘八成是嫁过夫家的。”
斜春吊起眼乜他,“我以为就你有心眼?我会不知道?嫁过夫家又怎样, 不见得就比姑娘家低人一等了。”
“你看你,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今日中秋, 她这会没来, 大概是给夫家缠住了,不必使人去催。咱们爷也是,早日戳破了, 凭她嫁了谁, 打发那家一些钱, 还怕他不放人?”
斜春拿胳膊肘顶他一下, “谁都跟你似的仗势欺人?爷的意思是,这是张大姑娘的事情,她要开口,爷自然是没什么说的,她要不开口,就是底下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好说。咱们不好逼她,等她那日想说,自然就说了。”
“爷告诉你的?”
“我是这样想的,爷想什么我会猜不着?”赶上丫头端上来碟点心,斜春拣块塞进他嘴里,“忙你的去吧,少在这里歪缠。”
斜春男人自乐呵呵去了,赶到屋里回董墨的话。董墨因今日与梦迢约定一同过节,只晨起往贾参政府上访了一趟,午晌回来在书斋里见了回绍慵,问了泰安州那头几句话便闭门谢客。
见斜春男人进来,他起身吩咐,“你打点些东西,明日随我往东昌去一趟。”
“嗳。”斜春男人一壁应着,一壁问道:“不知去东昌多久?”
“恐怕要在东昌耽搁大半月,东昌有几百农户生乱。”说着,董墨将手上一本公文掷在案上,“千户所的兵就只知道杀人,简直混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话,还真是叫他们奉为信条,天下若单靠杀人而治,还要这么些文臣做什么。”
斜春男人忙拱手出去吩咐。董墨闲坐一回,还不见梦迢来,因问丫头,丫头回说打发小厮套车去接了。他暗里估算了时辰,卷着本书款步往园中去接。
园内处处桂香雾冷,玉箫婉吟,也不知谁家热闹。走到水榭,撞见小厮来回话,“小的到了小蝉花巷,见张家的门户锁着,敲了好半日,不见人来应,姑娘们像是出门去了。”
董墨正在窗下安然翻书,扭头看那小厮与斜春一眼,“不必去催,这会不到,下晌也要来的。”
想来大节下,孟家也有许多事忙,她一时脱不开身。不曾想到下晌也不见人来,董墨阖起书,又回房里去坐。
坐到闲阶卧斜影,风渐冷,雾渐凉,心也跟着天时渐暗。他想中秋之夜,梦迢给那一家人绊住了脚也属应当,再不计较,吩咐斜春开席。
因只得董墨一位主人,席上未免冷清,斜春吩咐在旁另设了一席,叫近身伺候的一干丫头小厮陪坐看戏,同乐同饮。热闹倒也热闹,只是孤兔凄凉照水,董墨心觉没甚意思,便转回房内早歇。
次日要往东昌府去,走得十分急,董墨一面吩咐斜春随意打点几件衣裳,一面坐在案上翻检公文,“倘或张大姑娘来,你告诉她,东昌府有急务,我恐怕要在那头耽搁些时日。”
“知道。”斜春包了两包衣裳递给小丫头装车,迎面款裙走来,“姑娘昨日没来,也没递个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董墨停住手,想了想,“你晚些时候再派人往小蝉花巷去瞧瞧,要是门户还是锁着,向左右邻居打听打听,打听不着,随便寻个什么话到孟家传给书望的夫人。”
“柳夫人?她认得姑娘?”
“就是她。”董墨又拣起公文来,“不必问她,随便编个书望的话,看看柳夫人有没有什么异样就成。倘或无异,姑娘多半没要紧,只是给什么事耽搁住罢了。”
“明白了。”
董墨这一去,清雨园便全凭斜春做主。斜春记着吩咐,连着两日打发小厮往小蝉花巷哨探,来回还是锁着门。斜春放不下心,亲自套了车去往隔壁邻舍家打听。
隔壁那年轻媳妇仔细想了想,端着茶水道:“是一连几日锁着门不见人影,像是走亲戚去了。中秋前夜,我听见来了马车,约莫就是亲戚来接人。这张家姊妹还真是,来来往往的,总有车马接送,总与您这样的富贵人家打交道,偏又住在咱们这破落巷子里。奶奶请吃茶。”
斜春听了这话,又想着董墨走前交咐的那些话,左右相联,便推算梦迢那夫家恐怕不是什么平头百姓。当下给了谢钱,回家换了衣裳,打点几匹江宁织造出的料子,拿了董墨的拜帖直奔孟府去。
这孟家斜春倒是头回登门,正心怀忐忑,谁知门下倒客气,将她一径引到梅卿房内。
进门冷香扑鼻,举目一望,宝瓶插花,帘箔重掩,纱帐一水的湖绿色,窗纱是竹青的,阳光透进来便泛绿,撒在榻上地上,屋子形同个水中洞穴,使人骨头缝里浸透凉意。可那墙角竟还点着个熏笼,一汪一汪地滚着烟。
一扭头,身后站着个笑吟吟的丫头,端着茶果请斜春,“您请坐,我们太太刚起呢,还在卧房里梳妆。”
这都近晌午了才刚起,斜春心下微诧,落到椅上等着。不一时方听见慢吞吞的脚步声,又轻又软,像是踩在棉花里。帘下一动,钻出个人来,惊鸿回雪,婀娜体态,眉梢眼角流着暗暗风情,肤白如尖风薄雪,有种瘆人的冷意。
斜春起身相迎,梅卿笑着行过她,瞥着眼打量,弱腰软落到上首椅上,“你是董大人家的管事丫头?董大人与我们老爷是至交好友,我却无礼,前些时中秋竟未派人去贺。也不能全怪我,我听说你们董大人不爱热闹,何况我妇人家,我们老爷不在家,也不敢轻易叨扰。”
斜春不大喜欢她,又不得不应酬着,使小丫头抱了料子上来,“我也不该私自来打搅。可柳大人从南京寄了些料子来,叫转给太太。我们爷不在家,我不敢耽误,只好唐突给太太送来。”
“我还要谢谢你呢,总是麻烦你们。”梅卿将那几匹料子摸了摸,使丫头收了下去。
两人相互问候几句,斜春记着来意,向门外眺望一眼,笑了笑,“柳大人不在家,太太回娘家来住着倒好。孟大人府上我是头一回来,听说家中还有位老太太与太太,不知该不该去拜见。”
“真是不巧,我母亲与姐姐今日到庙里还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