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我没有。”他掐着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转回来,神色有些认真,“这不叫瞧不起你。人各有责,当官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呢,是拿谁的俸禄,担谁之忧?”
梦迢抱着膝,脸上露出些落寞,“你这话说反了,当官的是先想当官,后头当上了,才食君之禄,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凡事是为了个好处才去争先,争到了,才有了责任。”
董墨送开手,笑着点头,“你说得也不错,可人最容易迷了眼,去争的未必是想要的。你真正想要什么,自己认真思想过么?”
她眼中有一泓波光晃了晃。的确是没想过,因为从不敢奢望,甚至有意避讳着。对于天生贫寒的人来说,爱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容易招来嘲笑,也是极为不稳定不牢靠的。所以才用嗤之以鼻的漠然态度来维护着自尊,扼杀着渴望。
然而矛盾是人天生需要温暖与爱的,它们野火烧不尽,常常冒出头来,使她常常痛苦。
她目怔怔地望着董墨,惊觉着自己汹涌澎湃的渴望。那些渴望,忽然给他一个亲吻轻而易举满足了。
他亲了她一下,翛翛拔座起来,往案上倒茶。他就这么走开,梦迢又贪婪地觉得他这一吻太轻,便捉裙追过去,“我也要吃茶。”
董墨睐她一眼,翻了个盅也倒一杯与她。她吃得嘴上水润润的,故意在他眼皮底下把唇抿一抿。抿得嘴皮子有些发红了,董墨才搁下茶盅搂着她亲。
梦迢闭着眼,被他微微提起来,只得垫着脚尖,三魂六魄皆有些虚飘飘地找不到方向,轻轻地哼着。
“哼什么?”
一睁开眼,董墨近在咫尺地笑着,带着些恶劣神色,一只手在背后扯了她的衣裳,卷进她后背里去,“再哼一声。”
梦迢都忘了怎么哼的了,胳膊挂在他肩膀上,无措地红着脸。不想他的手慢慢游到前头来,冷不防地捏了她一下。她一哼,手上的茶盅便泼下来,泼了他一身茶汤。
她立时仰头笑起来,“瞧,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董墨只得松开她,弹了弹胸膛里的水,转背往卧房里换衣裳。其实他没那么心急,只不过是一点情难自禁的乐趣。
他对她是有长远打算的,隔着门帘子,他的那点打算像个梦一样飘出来,“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前几日我在孟府台家中瞧见一只鸟,浑身长满了漂亮的羽毛。却是只呆鸟,笼子开了它却不知道往外飞。”
梦迢听得不真切,追到帘下,暗暗挑了个缝,看他在屏风前宽解衣裳,“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梦迢听出来这话是讽她,老远地拿眼直剜他张弛有力的背肌,“不见得有这样傻的鸟吧!”
董墨背身笑着,“起初我也这样想,但后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鸟生出来就不会飞。没有人教它飞过,它不知道长翅膀是做什么用的,它没见过空谷幽林,以为所谓山林就是那只笼子。”
说到此节,他套上白色的中衣转过来。梦迢心一惊,忙丢下帘子,脑子里转呀转,是他胸膛上的一道疤。那疤刀口大小,狰狞又有力量。
她正心慌意乱,他却在帘后宽纵地叹了声,“别的鸟到处乱飞着觅食,它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地看着,嘲笑它们穿风过雨,弄得浑身泥泞。它以为它自己很聪明,实则它根本没体会过雨点沾湿翅膀的沉重,自然就没办法体会暴雨过后的轻快。你问它为什么不去飞一飞,它会说,它怕摔落。”
言讫,那帘子撩开,他散着外袍立在她面前来,不怀好意地笑着,“给我系衣带。”
梦迢仿佛做贼被拿住,只得任其宰割了。她逐寸低下脸去,抬手揪住他两条衣带子,不服气地剔他一眼,“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嚜。”
“人总是难免一死的。”董墨慨叹一句,垂眼看她的手,那对手哆哆嗦嗦的,总也系不好。他便又笑,“你在怕什么?”
潮热的吐息很近,吹在梦迢额角,连她整张脸也熏得滚烫。她一怄气,就丢开手,“我不系了,你自己系!”
她一径回到榻上,赌气似的挨着墙根,将下颏搁在膝盖上头,不去看他。
董墨系好衣带过来,歪着脸容她思想一会,又搂住她,“你说那只鸟,它要是肯试着飞一飞,谁说注定就会摔死呢?说不定底下有只手接着它。”
梦迢抬起脸,一面试着去相信,一面又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地多虑。尽管谁都明白这些道理,却不见得谁都能活得畅快淋漓。
但在此刻,她好歹明白了一点,她无底洞似的阗不满的欲望只不过需要一点爱来弥补,或许是很多的爱。
她仍旧红着脸,却敢抻起腰拥住他,把一点泪星蹭到他肩上去。
董墨险些给她扑倒,一只手撑住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环得紧紧的。他说:“不急,慢慢想,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万事非(四)
后来梦迢仔细回想, 那天的确是有些征兆的。晴丝细软,东风缠绵, 名园花正好, 飞莺轻呢喃,盛光已至销魂处,莫怪明朝即断肠。
毕竟世路荣枯, 千古兴亡。
那日巧是十四,家中宴客, 请的罗同知并盐运司两位大人, 设在傍晚开席, 以便众人入夜赏月行令。孟玉往别家去送节礼, 梦迢晨起也应酬了两回女客, 下晌好容易得空, 又走到银莲房里去叮嘱她两句晚上应酬的事。
愈近时辰,银莲愈有些浑身不自在, 这会便抱着琵琶在榻上合弦,总觉音不对,娥眉急得紧蹙, “太太, 我怕我不会说话, 得罪了客人。”
梦迢原就要走的, 又回身坐在榻上宽慰她,“怕什么,那姓罗的与你老爷又不是一个衙门的人, 既不是他的上峰又不是什么高官, 不过是与他有些买卖上的往来, 就是不留神得罪了他, 他也不敢怎么样,你老爷晓得对付他。”
“既如此……”银莲前些时还豁出去似的坚决,这会却倏地怕起来,恨不能将四肢皆缩回腹里去,“既如此,我能不能不去?”
梦迢脸色一变,眼梢唇角皆轻提起来,“这话你别对我说,你答应你老爷的,你这会却反悔,也只好对他说去。”
言讫便捉裙出去,顺道转去厨房吩咐治席的事。嘱咐了两句,正好瞧见现做好的月团饼,便问管事的:“咱们家新做的这个月团饼还有多的么?”
今年厨房里不知哪里请人做的模子,倒新奇,做出的月团饼是个长命锁的样式,边上扣着唐草纹,中间是些吉利字样,掺了些瓜果菜蔬的汁水揉的面,做出来五颜六色,分外好看。
管事的忙答应有,梦迢要他每样颜色字样拣一个,装在个精致匣子内,用靛青的布包着,趁着空往清雨园去。
清雨园里也忙着预备明日过节之事,斜春正吩咐厨房备席面,好几个小厮婆子在屋里听吩咐。梦迢不好扰她,搁下匣子便往卧房里寻董墨。
空转一圈出来,斜春邀她榻上吃茶,替董墨辩白,“来了两个臬司衙门的人,爷在前头应酬客人呢。”
梦迢撇一下嘴,将匣子交与她,“我说话你可别生气,我见你们厨房里做的那些月团饼都不好看,你看我这个,明日摆碟子好不好?”
斜春打开来便笑,“姑娘好巧的手!这个摆在月亮底下才叫好!姑娘明日带着二姑娘早些来,好帮着我张罗水榭里的陈列摆设。”
这里正答应,笑眼一别,但见董墨斜歪歪地欹在罩屏上,穿着水绿的直身,因没往衙门里去,发髻束得不那么一丝不苟,有些惺忪,一身闲怡。
心动好像就是这样没道理地断断续续,前两天梦迢还觉得能平静地爱他了,这会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企图掩饰忽然间的意乱情迷,皱着脸将他狠狠剜一眼,对斜春抱怨,“你瞧这个人,跟个鬼似的,专门悄么声息地在背后吓人。”
斜春抿着嘴笑一笑,抱着匣子欲让出门去,被董墨喊住,往她匣子内取了个月团饼出来,举到梦迢眼前,“你做的?”
梦迢恨不得给他知道她是全天下最心灵手巧的女人,好让他的眼里心里只容得下她。便冒领了个功劳,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颏,“我的手巧吧?”
谁知董墨咬一口,便丢开,拍着手上的饼渣,“中看不中吃。”
梦迢抬手去打他,被他拽住腕子,“过来,我抱一抱。”梦迢一垂眼,脸上两抹斜红,扭扭捏捏将炕桌推到角落里,向他匍跪着爬过去,“抱来抱去,也不嫌热啊。”
女人擅长的正是口是心非,董墨顺着她话,朝身后仰着让了让,“那还是别抱了。”
一下怄着了梦迢,还跪趴着便抬头恨眼看他,转身又往回爬去。董墨一下握住她的腰,将她摁在怀里,自身后将她搂着,“怎么这么爱生气?”
梦迢向后撒个眼风,“分明你先惹我的。”
他笑着贴上来,脸低悬在她肩上,“明日几时过来?”
“晌午好了,斜春叫我帮着设席。”
董墨点点头,没说话。梦迢扭头看他,对上他的眼,又看到他的唇,便联想到那些绵绵的亲吻。她想要他亲她,又不好直说,只好撅着个嘴把裙子理了一会。
他迟迟没动作,她便又拔座起来,满屋子慢条条地转着。转到榻前便睇他一眼,再转到榻前,再睇他一眼。
游过这甃,又行那壁,来往几番,踏破绣鞋。窗户里透进西垂的晴光,被她玲珑的身线巧折了几回。董墨憋着个暗笑,起身来理了理衣裳,打帘子进了卧房。
梦迢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倏闻他在里头说:“你来瞧,两日没浇水,你梦里的白月季像是死了。”
那是纸上的傻话,他分明是取笑她。梦迢怀着怀疑,还是止不住跟进去。瞥眼一瞧,那花开得好好的,她斜挑起眼,把脸仰着,刻意给他机会,“不是好好的在这里?”
“哄你的话。”董墨趁势环住她,将她揿在窗台,推开槛窗,“你想我亲你,我倒没什么,只是在外头给丫头们撞见岂不是你跌了脸皮?”
“谁要你亲我?”梦迢仰倒在窗户上,笑嘻嘻捶他的肩,半拒半迎地推着,“分明是你要亲我!不单是想亲我,你是想做点别的,只怕被人撞破!”
他把一只手垫在她腰后,俯下身来,贴着她的嘴唇问:“我还想做点别的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说是要避人,这会窗户却大敞着,梦迢上半身被揿倒出去,暴.露在晴天朗日之下。金乌此时正西垂,被对面廊檐遮住一半,光线一折一折地刺着梦迢的眼。董墨抬手盖住她的眼皮,将舌卷入她口里。
他们亲的越来越娴熟,呼吸也刹那混在一起,仿佛是天生就该合.二.为.一的。只不过在各自的路上坎坷了一下,耽误到这时才相遇。
梦迢沦.落在他的亲.吻下,心里一阵庆幸与后怕——
她弯弯折折地走过寻常女人不该走的路,是命运的歧途么?不,她想她另辟蹊径,只不过是为了今朝遇见他。她突然对命运没有一点憎恨了。
董墨那只手一掣下来,梦迢就有些不适应光线,鼻管子里哼了一声。他只好四下寻个什么遮挡她的眼。寻来寻一去,一无所获,便卷进她的裙里,扯了她袴上的一条软绸带子。
他绑在她眼上,私自将白天转成夜晚。梦迢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裙里的腿.袒.裼着,他温热的手在上头游着,游到当中,她捱不住地哼了声,将他肩上的衣裳攥紧。
董墨亲在她耳廓,报复性地低笑着,“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不完全属于我,所以我还不能够完全占有你。”
梦迢心里忽然觉得委屈,细细的嗓音带着点哭的意味。他简直本末倒置,只要他肯侵.占她,她不就属于他了么?
董墨也忍得艰辛,身.体是恨不得撞破她,但心里只怕是一场空欢喜。好在她在他的手上也是快乐的,她靡丽的神情给了他大半的信心,使他相信,她会来的,长久地住到他身边来。
后来梦迢的指甲把他的肩划破了,流了点血,他也顾不上,将手指抹在她嘴唇上,抹得亮晶晶的,又贴着亲她,“你会来的,是不是?”
梦迢眼上的绸带滑下来,檐外已经是日落了。红红的残阳映在他面上,有些末日来临的意味。梦迢不知道为什么,哭着埋在他胸怀里去,狠狠地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斜阳也烧尽,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情.慾,理智又浮上来,梦迢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趴在窗户上,偏着一张哀愁的脸,“你都二十五了,家里还没信过来说给你张罗亲事么?”
“我底下还有个兄弟没议亲,得先打算了他,才轮到我头上。”董墨笑了笑,歪着肩靠在窗台,在对面用调侃的目光睇她,“我都不急,你倒为我急起来了。”
梦迢面色微红,别他一眼,“你家里想给你定什么样的小姐呢?”
窗外箭竹簌簌地响着,问到这个问题,她是有些心虚的,心里像过了一阵风,沙沙地期待与失落着。她知道他在家不受重视,但这样的世家大族,就是再不受重的子弟婚姻也不能儿戏。
即便不要他娶什么名门千金,也少不得是清清白白的小姐,怎么也轮不到一个不清不楚的有夫之妇上头。
他前头还说要等她,梦迢那时听见,心下十分感动。这会想起来,前程也太曲折了些,未免灰心。
董墨看着她,心里自有一番打算。但瞥见天上圆月,又计较起她今夜终须与别人团圆。
他再大方,也难免有些吃味,便逗弄她,“像我这样的家世,少不得是个五品朝上大员家的小姐,知书识礼,明辨是非,相貌嘛……总不在你之下就是了。”
梦迢横来眼,盯他一会,怄上气来,捉裙跳下榻要走。董墨忙要拽她,“哪里去?”
却捞了个空,梦迢一甩袖就往外跑,“回家!”
这会天色黯然,蓝得像深不见底的海,风萧飒地吹,满园重叠障掩的花影树影如浪涛,哗哗地前仰后倒。
董墨寻了盏灯笼追出去,沿途满是模糊不清的密荫与嶙峋的山石,落红枯叶成路尘,烟迷雾锁成迷阵。他提着灯,向着那轮孤月跋山涉水,在衰烟茫茫里找梦迢的影。
他仿似奔在一个梦境里,脚下慌乱的步子也变得不真实,身边恍惚闪过千人万影,翻来掣去皆不是梦迢。
梦迢只顾闷头在前头走,气渐渐散了,只怕他跟不上,回头一望,忽觉弹指一个大梦,身后苍茫万丈,磷火青青,山鬼喑喑。她惶惶地快着脚步朝前跑,稀里糊涂跑出大门,眼前豁然一条灯市兰街!激荡尘心。
明日佳节的缘故,富顺大街热闹非常,但见灯辉映玉楼,圆月悬高台。两排满是焰火奇灯,花攒锦簇,一眼竟望不到头。路上挤满玉衣刘郎,罗裙越女,车马喧阗,鼓乐欢彻。
梦迢如坠天宫,脑子里嗡嗡的乱着,发着怔随人流朝前走。一晃眼,董墨就行在她身边,映着花枝灯影,温柔笑着,眼里有些失而复得的悸动,“还生气?我说笑的。”
梦迢已经分不清何处是梦,目怔怔地发呆。眼瞧前头一队游人嘻嘻哈哈要撞上来,董墨将她朝身边拽一把,袖里握紧她的手,就没放开。
街巷人家皆是笙笛阗咽,万千灯火与月交辉,酒又酲,醉复醒,闹哄哄的混乱。孟府东园里也请了几个戏子在唱,围屏锦帐,珠帘映月,轩内几位大人摇首合诗,弹唱饮酒,好不热闹。
那罗同知早听见老太太说家中来了位擅弹琵琶的佳人,等到这会还不见来,已有些心急,拉着孟玉交头接耳问:“不是说有位琵琶高手?怎的还不见?别是孟大人金屋藏娇,舍不得在人前显眼了吧?”
孟玉胸口发了一夜闷,不知是酒吃多了的缘故还是梦迢迟迟不归的缘故,正想着离席散散酒气,便笑说:“我去寻一寻,罗大人先吃酒。”
一径走到银莲屋里来,见半昏灯下,银莲独自抱着琵琶坐在榻上。听见脚步声,她怯怯地抬头,扯着嘴角苦涩地笑一笑,“琵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