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8章

作者:衔香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不要紧,外面天凉,先进来吧。”柔嘉劝着人进来,“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书房管的严,皇子和宗室子弟一年只有逢年祭祖才会放假,一年到头加起来拢共不过五日。连年节那日,他们都侯在太极殿里远远地坐着,话也没说上几句。

  萧桓似是并不熟悉这里,闻言只是看向小泉子。

  小泉子躬着身解释道:“是太后娘娘叫停的,说是这几日万国来朝,放皇子们出来见见场面。”

  太后?柔嘉心里微微有些疑窦:“那可有说何时回去么?”

  小泉子只是低着头:“尚未。”

  柔嘉明白了,心底微微滑过一丝叹息。这大约是不许他们桓哥儿再继续进上书房的意思。

  她早该想到的,太后大约是恨极了他们的。

  柔嘉至今都记得母亲吊死那一日太后站在那熊熊大火旁的笑意,她那时大约是极得意的,对着他们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弟,连遮掩都不必。

  但当着弟弟的面,柔嘉什么都没说,仍是牵了他进来。

  许久未见,柔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头,萧桓却偏身一躲,藏到了小太监的身后。

  柔嘉落了空,直直僵在那儿,倒也不生气,只是半蹲了下去,离他更近些:“怎么了,不认识姐姐了?”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萧桓忍不住探出头,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极为漂亮的脸,半晌,又好奇地伸出了手指,一点一点描着她的眉眼。

  小孩子软嫩的指尖从她的眉毛上轻轻擦过,落到小巧的鼻尖,眼里的陌生一点点消失,最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笑意。

  柔嘉心里一软,慢慢靠近,额头抵着他的额:“现在想起来了啦?”

  这是他们从前常在一起玩的游戏。萧桓不会说话,反应也有些迟钝,柔嘉为了让他记住自己,便常常带着他玩这个认人的游戏。

  母亲死后,她只是一个公主,没办法抚育皇子,而且又因着开蒙的缘故,萧桓便被送到了乾西三所的皇子居所,算起来,她们姐弟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萧桓不会说话,但显然是记起来了,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柔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失笑,随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搭上去,轻轻勾画着他的眉眼。

  他和柔嘉有三分相似,大抵都随了他们那个样貌婉约的母亲。剩下的七分,倒是实打实的男孩子了,特别是那道剑眉和高挺的鼻梁,是萧家人一贯的标志。

  柔嘉指尖滑过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皇兄那张相似的,却更加深邃,更加锋利的面容,想起他鼻尖抵着她耳后喷吐的热气,想起他牙尖没入她颈肉时的锋利,极具成熟男子的攻击性。

  手指微蜷,柔嘉心乱如麻,慢慢收了回来。

  “姐姐也记得桓哥儿。”她轻声说道,微微有些叹息,伸手将这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揽进了怀里。

  生父死了,母亲死了,故园难回,皇兄厌恶,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弟弟和她血脉相连着,让她感觉到一丝温热。

  萧桓从来都不喜别人靠近,但眼下被牢牢地抱着,他只僵硬了一瞬,便顺从地倚靠在了柔嘉怀里,稚嫩的小手慢慢环住她的脖颈。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柔软和亲近。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颈上,柔嘉慢慢松开,包住他软嫩的掌心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然而轻轻一碰,萧桓似乎被刺激到了,惊恐地往后缩,一直缩到门缝后的角落里,把自己完全遮掩住。

  柔嘉被他一挣,匆忙间只看到那手臂上有道淤青。

  她心头一紧,对着那蜷缩在门后的人慢慢张开手臂,轻声地安慰他:“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别怕,出来让姐姐看看好不好?”

  可萧桓反倒退的更后,全身发抖,像一头可怜的小兽。

  “桓哥儿,有姐姐在,你别怕。”柔嘉心底一抽一抽地疼,慢慢地靠近,想把他抱在怀里。

  然而手腕刚一搭上去,便被极具惊恐的萧桓凶狠地咬住。

  小孩子害怕起来不知轻重,手臂一下便见了血,柔嘉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染秋忙跑过去想要将人拉开:“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您不能这样!”

  可他像是听不懂一般,反倒咬的更紧,牙尖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六皇子!”

  染秋急的快哭了,一直侍候他的太监小泉子许久没见他这样,一时慌了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柔嘉疼的眼中泛出了泪,却咬住唇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桓哥儿,别怕,我是姐姐,我从前带你放风筝,荡秋千,带你到城楼上看烟花,你不记得了吗?”

  她忍着痛一下一下地抚着,那颤抖的脊背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萧桓松开了牙,唇上还沾着血迹,大口大口地喘气。

  稍稍一清醒,看到那被他咬的出了血的手臂,萧桓惊恐地愣在了那里。

  他颤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的柔嘉心里一蜷。

  “好了,没事了。”柔嘉慢慢捋下了袖子,遮掩住那深深的牙印,将他揽进怀里,“姐姐知道桓哥儿不是故意的,桓哥儿只是被吓到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萧桓看着那手臂,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啪嗒地掉了许多,最后点了点头。

  这孩子本性善良,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难过。

  终于将他安抚住,柔嘉擦着他脸上的泪,试探着问道:“桓哥儿,让姐姐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眼前人太过温柔,萧桓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将手伸给她。

  柔嘉颤抖着手将那袖子慢慢上捋,遮蔽一揭开,只见幼嫩的胳膊上布着无数道掐痕,咬痕,几乎没一块好皮。

  胳膊上都有,那其他地方呢?

  她忍着气,又将那裤子往上卷了一点,腿上更是伤痕累累,青青紫紫,深浅不一。

  酸涩,心疼,一波波的情绪涌上来,直烧的柔嘉血气翻滚。她简直难以相信,为什么有人心狠地会对一个幼童下这么重的手!

  他只有六岁,他甚至不会说话,即使是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也没办法跟别人吐露……

第10章 依附

  衣摆一放,柔嘉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太失态:“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萧桓看着她眼中的泪意,唇瓣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柔嘉不忍再逼他,扭过头看了小泉子一眼:“六皇子不会说话,小泉子,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你说,说说看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性子温和,但毕竟当了那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而然地沉敛了不少威严,眉眼一低,一股无形的压力便落在了那跪着的人身上。

  小泉子连忙跪了下去,脸上亦是掩不住的心疼:“六皇子白日里进上书房,晚上回去身上便落了这些伤。”

  他说的隐晦,但能够进上书房的,左不过那几个皇室子弟。

  “是五皇子吗?”柔嘉直直地看向他。

  小泉子埋着头,声音很低:“五皇子有些顽皮,六皇子不理会他,他便时常说一些尖酸的话,两个人有时就扭打在一起,有时候五皇子还叫别的伴读按住他,身上才遭了那么多的罪……”

  尖酸的话,大约又是什么“傻子”“哑巴”“贱种”之类的。

  童言无忌,说出的话也最是伤人。但这么打人,还专挑衣服底下的地方,心思着实有些阴毒。

  “六皇子不会说话,也就罢了,你既是知道,为何不报?乾西三所里那么多精奇嬷嬷,难道就无一人知晓?”柔嘉握紧了拳。

  “奴才不是没报过。”小泉子也有些着急,“只是如今陛下尚未大婚,后宫一应事务皆由万寿宫做主,即便是报了,她们大概也不会呈上去。”

  也对,那些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肯自毁前程,为她们出头?

  再说,太后难道就毫不知情?还是说,原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纵容包庇……

  今日是打骂,来日呢,难保不会有更出格的事。

  他们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到底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宫活下去?

  柔嘉忽然疲累至极,沉甸甸的仿佛有万钧压下来,压的她几乎站不住。

  萧桓眨着眼看着姐姐,看到她掩着面背过了身去,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过,他试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只好吃力地踮起脚尖,拿着衣袖擦着她的眼角。

  柔嘉本没有在哭,但是被他这么安慰着,眼泪却忽然止不住,齐齐地涌了出来。越擦越多,越流越狠,萧桓的袖子都湿了,还是没能止住,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柔嘉哭了好一会儿才好受些,心情一平复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憋住了眼泪卷起他沾湿的袖子:“姐姐不哭了,姐姐只是心疼桓哥儿,你身上还疼不疼?”

  她轻轻碰了一下那露出一点淤痕,萧桓下意识地往后缩,但他知道眼前的是一母的姐姐,于是忍住了想缩回手的冲动,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疼。

  这么温善的孩子,她们怎么能下得了手?

  柔嘉愈发不忍,也愈发难过。

  哄睡了桓哥儿,染秋替她处理着手上的牙印,微微叹了口气:“六皇子这事可怎么才好,如今这宫里有谁能为咱们做主呢?”

  柔嘉亦是在想,宫里的人只会跟红顶白,越是退避,越是变本加厉。可谁能帮她们呢?皇兄,能做到无视她们已然是难得的宽容了,太后更不必提。

  想来想去,这宫里只剩下一向寡居的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一生无儿无女,却把这宫里的孩子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为人极为和善。

  她正在病中,柔嘉本不愿去打扰,但如今真是走投无路了,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一试。

  柔嘉从前刚入宫时,那些皇子皇女们看起来待她客客气气,但鲜少与她交谈。那时母亲陪在先帝身边,弟弟尚未出生,她无人相处,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宫殿里,寂寞的一坐就是一天。

  大约气质相近的人莫名会被吸引,她第一次去到太皇太后的庆福宫时,便喜欢上了那里。

  太皇太后出身江南,三进出的院子,里面叠石理水,小巧精致,朱门一闭,便自成一个天地。

  花圃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花朵,蔷薇、木槿、悬铃,还有大片的桃金娘,蜂蝶环绕,她有时玩心忽起,连团扇都不必拿,两手一拢,便能轻易捏住一只迟钝的蝴蝶,看着那漂亮的翅膀一翕一张,在她的指尖奇妙的颤着,最后手一松,放了它飞上晴空。

  园子里还栽了两棵大柳树下,树下摆放了一个精巧的秋千架,暖春天气,杨柳风徐徐的吹拂着人面,她便放松了身体,随着春风一起荡的极高极高,仿佛要越过那深深的宫墙,一直飞到宫外去……

  如今年节刚过,正月里天寒地冻,这园子里也冷清了许多。

  秋千架上堆满了雪,园圃里的大片花草,也摧折在凛冬的寒风里,只余一两朵残存的花瓣被寒冰凝住,还保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鲜艳。

  自母亲去后,柔嘉便闭门不出。当目光移到那垂下来的厚重帘子上,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不由得心里一紧。

  正犹疑之际,一个穿着藏青夹袄的嬷嬷掀了帘来,一打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不由得又惊又喜:“柔嘉公主,您怎么来了?来多久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

  “刚来没多久,芳嬷嬷。”柔嘉许久没见她,这会儿一看见,忽觉得她也同这园子的花草一般,衰老了许多,眼眉一低,落到她手里的药罐子上,又不禁皱了皱眉,“怎么,皇祖母的病还没好吗?”

  “嗐,老毛病了。”芳嬷嬷将药渣倒在盂里,再起身,那腰仿佛闪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了,柔嘉帮着扶了一把,才发觉那药渣已积攒了许多,不禁愈发忧心。

  一进门,太皇太后真的是老了,皮肤枯皱地像池边的柳树一样,连她从前最是骄傲的一头乌发,如今也大半霜白。

  大约是刚喝了药,她半倚在床头,闭着眼休憩。

  芳嬷嬷想要叫起,可柔嘉摇了摇头,只是坐在她下首,拿钎子静静地拨弄着炉火。

  萧桓年纪尚小,对太皇太后并无记忆,看着姐姐低眉侍弄着炉火,也乖乖地坐在小榻上,好奇地看着那帐中斜躺着的老人。

  室内温暖,烛火暗淡,萧桓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正要睡过去之际,耳边忽响起一个慢悠悠又苍老的声音。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