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 第154章

作者:罗青梅 标签: 穿越重生

  前几天他故意示弱,王寺外鱼龙混杂,才会让人潜入寺中, 现在他已经肃清朝堂, 收拢兵权, 没人再敢堂而皇之窥视王寺,城中到处戒严,应该无事了。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留下她是因为要和她商量防备北戎的事。

  她心中一暖, 笑了笑,“那今晚又要叨扰法师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 拂开锦帐, 走了进去。

  瑶英没有跟着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外间的衾被,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子, 抱着衾被盘腿坐下。禅室里间外间都没有高广大床,只设了低矮坐榻,地上铺了绒毯,昨晚她就是在地毯上睡的。

  她昨天睡了太久,这会儿不觉得困,取出纸笔,铺开纸张,就着烛火细看。

  锦帐轻轻摇晃,烛影里闪过一角雪白袈裟的下摆。

  瑶英捧着纸,仰起脸。

  昙摩罗伽站在她跟前,双眸低垂,眼睫乌黑,烛火微弱,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瑶英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揉了揉眼睛,小声问:“我吵着法师了?”

  她眼角微红,像抹了明艳的胭脂,明明没有笑,眉眼间仍给人笑意盈盈的感觉,朦胧的烛火照在她脸上,隐约带了几分妩媚,眼神却清澈明净。

  昙摩罗伽扫一眼旁边卷起来的衾被。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拍拍衾被,道:“我睡在这里就行了。”

  她曾餐风沐雨,帐篷、马车、沙地、洞穴、树林,什么地方都睡过,不在乎睡哪儿。

  昙摩罗伽俯身,挪走烛台。

  唯一的光源被他带走了,瑶英愣了一下,只得跟着起身。

  昙摩罗伽走进里间,把烛台放在屏风后一张卧榻旁的矮几上,道:“我未曾用睡过这张睡榻,公主可以在此安置。”

  矮榻上铺设几层波斯织锦,衾枕俱全,平平整整,一丝皱褶都没有,确实是没人睡过的样子。

  瑶英谢过他,看他转身就要走,想了想,问:“我可以借用法师书案上的笔墨用具吗?”

  她怕不小心弄乱他的书案或是无意间窥见到她不该看到的东西,白天一直不敢动禅室里的东西,用纸用笔都是请巴米尔帮忙。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点点头,道:“屋中陈设,公主可以随意取用,若缺什么,让人送来。”

  他走了出去,锦帐垂下,隔断了里间和外间。

  瑶英走到昙摩罗伽的书案前,挑了一支笔,盘腿而坐,在纸上写写画画,动作放得很轻。

  这次昙摩罗伽整顿四军,没有让苏丹古露面,肯定有他的考量,他和瓦罕可汗是老对手了,只有他知道怎么才能让瓦罕可汗一步步上钩。

  从她挑拨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到海都阿陵、金勃几人兄弟残杀,到瓦罕可汗设伏引诱王庭出兵,再到现在各国使团见证他亲自出面收拢兵权……他和瓦罕可汗之间的博弈一直在进行着。

  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寻找机会。

  瑶英心里默默盘算,画了一张又一张地图,仍然不满意。

  啪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烛火熄灭,里间陷入一片幽暗。

  瑶英回过神,揉了揉手指,收拾好纸张,蹑手蹑脚回到睡榻前,掀开锦帐往外看了一眼。

  外间黑黢黢的,光线暗沉,昙摩罗伽盘坐在长案前,闭目禅定,身影似一尊佛像,纹风不动。

  和尚夜里都是这么睡觉的吗?

  瑶英心里嘀咕了一句,躺下,合上眼睛。

  睡着了没一会儿,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感觉一道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梦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鹰架上,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瑶英身上滚过一道寒栗,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佛子养的苍鹰迦楼罗,不由失笑,闭上眼睛接着睡。

  还没睡着,耳畔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苍鹰飞到矮榻前,尖利的脚爪勾住衾被撕扯,鸟喙轻轻啄她的胳膊。

  瑶英被啄得有点疼,无奈地坐起身。苍鹰勾住她的衣衫,翅膀剧烈闪动,像是要拉她起身。

  “你饿了吗?我喂你吃肉干?”

  苍鹰不为所动,继续啄瑶英。

  瑶英被扰得没法入睡,只能站起来,掀开锦帐,想请昙摩罗伽帮忙,视线扫过他打坐的地方,吓了一跳。

  昙摩罗伽身体微微发颤,汗如雨下,脸上、脖子上都汗涔涔的,连袈裟都浸湿了半边。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苍鹰吵醒她,是因为这个?

  瑶英赤脚下地,快步走到昙摩罗伽身边。

  “法师?”

  她轻声唤他。

  昙摩罗伽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瑶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去碰他的肩膀。

  ……

  昙摩罗伽入定了。

  他犯了杀戒,前去刑堂领罚,背上阵阵痛楚,针扎入骨一样,深入骨髓。

  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该受到惩罚。

  这种痛苦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从刑堂回到禅室,一路上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唯有忽然看到少女带笑的娇艳脸庞时,他有片刻的怔忪。

  他安顿好她,默念经文,感觉自己似乎神魂漂离,意识飘飘荡荡,灵台空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

  幽暗的牢室里,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孩童站在满面皱纹的老者面前背诵经文,嗓音清亮。

  昙摩罗伽认出那是幼年时的自己。

  他从出生起就被关在刑堂里,师尊波罗留支每天前来教授他佛法,告诉他乱世之中外面的种种生灵涂炭景象,教导他要以佛法解救战乱中的百姓,普度众生。

  那些经文,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师尊教的文字,他很快就能熟练掌握,寺中僧人问询前来考校他,他对答如流。

  僧人都说他早慧,天资风骨,必成释门一代伟器。

  师尊欣喜若狂,对他寄予厚望。

  “罗伽,你是王庭君主,佛子转世,你一定能平定乱世,解救在战火中流离的劳苦大众!”

  “张家虽然把持朝政,但是无力控制局势,只知道横征暴敛,大肆搜刮,不得民心,百姓心中只认昙摩家的王,等你长大亲政,就可以改革痹症,让百姓脱离苦海。”

  “罗伽,你要好好修习佛法,早日亲政!”

  昙摩罗伽潜心修习,认真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佛子和君主。

  早慧的名声传出,民间开始盼着他能快点亲政,世家恼羞成怒,想尽办法折磨他,想彻底击溃他。

  看守的人不给他食物,他饿得头晕眼花,靠着一本本佛经熬过身体上的煎熬。

  士卒故意在一墙之隔的牢室鞭打犯人,惨叫声声入耳,他想起师尊的嘱咐,默默记诵佛经,赶走恐惧。

  小小年纪,他背诵经文,熟读典籍,能出口成章,宣讲佛偈。

  世人敬仰爱戴他,盼着他快快长大,引领他们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然而,当张家人将他带到广场之上,一刀接一刀砍下他亲族男女的头颅时,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

  族人心惊胆寒,跪下求饶,在染血的刀下颤抖。

  “发发好心,发发好心,放了我的孩子!”

  “他还没有车轮高,杀了我,放过他吧!”

  “发发善心吧……”

  “千户饶命,饶了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求求你们,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刀起刀落,血肉横飞,求饶声戛然而止,更多的惨叫痛哭声响起,汇成一片,久久回荡在广场上空。

  昙摩罗伽立在一地倒伏的尸首之中,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黏稠的血珠顺着僧衣慢慢淌下,嘀嗒,嘀嗒。

  嘀嗒声响了很久很久。

  久到所有求饶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眼前只剩下一地残肢。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

  赤玛的痛哭声歇斯底里,凄凉绝望。

  她紧紧攥着他,手指痉挛,朝他嘶吼。

  “你怎么没哭?你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从小就出家……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不会伤心……”

  她抱着死去的亲人,嚎啕大哭。

  昙摩罗伽大病了一场,病中浑浑噩噩,无数妖魔厉鬼围着他舞蹈欢庆,死去亲人幻化的众鬼在他耳边发出痛苦的尖叫。

  他在病中沉沦、挣扎,犹如置身阴森的阿鼻地狱,身体被不停撕扯,肉骨被无情捶打,备受煎熬。

  师尊沉痛叹息,道他这么小的年纪就亲眼看见族人的死状,大受刺激,只怕已经有了心魔,以后不可能再在佛法上有精进。

  他病好以后,再次拿起佛经,研读经文。

  师尊喜极而泣。

  “罗伽,你竟然能度过这关,果然不凡!这是佛陀对你的磨砺,你是阿难陀转世,本就该经历一道道磨难,才能心性坚韧,断绝情爱,祛除烦恼,入于涅槃,得证菩提。”

  昙摩罗伽意志坚强,驱走心魔,和从前一样,笃信佛法最终能普度众生。

  但是佛法也有办不到的事。

  佛法可以指引他了生死,出三界,实证灭谛,永离六道轮回之苦。

  可是佛法不能让恶人放下屠刀,经文不能解救他的亲族,梵唱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硝烟弥漫,满目疮痍。

  老弱被残杀,人如蝼蚁,名如草芥。

  他不仅是佛子,也是王庭君主。

  若不能掌握实权,就无法阻止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