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乘月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
“怕你啊?”霍奉卿梗着脖子斜睨她,耳尖却悄悄泛红,“你这姑娘不是个好人,占了我便宜却不愿定下,谁知一年后回来还认不认账。”
口中抱怨的同时,他的手也慢慢滑下,最终将长指徐徐扣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握。
云知意并没有抗拒,只是笑眼弯弯道:“不必等一年后,我这坏人现在就不认账。你还能咬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霍奉卿扣住她的长指倏地收紧,猛地倾身趋近,左臂箍住她的腰背,直视她的目光灼灼似燃。
云知意微微后仰,莫名颤栗了一记,凶巴巴笑瞪他:“想什么美事呢?”
“问你要颗蜜丸吃罢了,”霍奉卿颊畔赧色渐浓,唇边却扬起促狭弧度,“抖什么?”
“谁抖了?笑话。”云知意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故作镇定地从袖袋中取小竹筒给他,重重丢给他。
霍奉卿接过装着薄荷蜜丸的小竹筒,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面上更红,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深邃,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惧。“云知意,做人是不是该善始善终?”
云知意茫然点头:“所以?”
“所以,你还没将我‘驯’好。之后出外一年,可别在外面胡乱捡别的狗来‘驯’,”他哑声沉沉,“不然,我真会咬你的。”
就地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第三十七章
对于备考学子来说,三个半月宛如弹指那么一挥,当冬袍换做春衫,承嘉十四年的原州取士正考就不远了。
三月廿五,天还没亮,婢女小梅就将云知意唤醒。
云知意迷迷瞪瞪坐起来,含混微哑的嗓音里满是残困未褪的薄恼:“家里着火了吗?!”
风俗上,大清早说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吉利。小梅赶忙念念有词地敲敲床栏木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忙完这通,小梅才俯身靠近云知意耳畔,柔声禀道:“大小姐,子碧从槐陵回来了,说有急事需与您面谈。”
自元月下旬起,宿子约按照云知意的吩咐,带着妹妹宿子碧及一队临时招募的工匠再往槐陵,全权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
按照最初的预估,修缮事宜需到四月下旬方能完成。这宿子碧突然提前一个多月回到邺城来见云知意,想也知定是遇到事了。
云知意倏地惊醒,残困全消。
她匆匆起身披衣,等不及让小梅梳发髻,随手拿簪子将发一盘就赶去前厅。
宿子碧正在厅门前的回廊下踱步,一扭头见云知意来了,便迅速近前:“知意……”
“出什么事了?”云知意打断她,开门见山。
云氏祖宅是云氏先祖云嗣远主持修建,实际规模极其宏大,几乎占了邺城南郊望滢山半个山头。
如今这大宅里外都是云氏从京中派来的人,上山道又沿途有护卫暗哨,完全不必顾忌隔墙有耳的问题。
宿子碧便省略了礼节过场,直言道:“大哥让我回来转告你,槐陵县城里‘打娘娘庙’那帮神棍,恐怕是在乡镇山中以活人秘行不法之事。”
云知意闻言,顿时凌厉瞠目,语气冷凝:“怎么回事?说清楚!”
——
元月下旬,宿子约受云知意委托,带人再往槐陵去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宿子碧亦同行帮手。
为监管方便,宿家兄妹就与工匠们一道,在小通桥附近的河边扎了简易帐篷。
半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宿子约闲来无事,便带了妹妹往见龙峰深处随意逛逛,这一逛竟意外发现两名躲在某个隐蔽山洞中的小女孩。
“大哥与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在山洞里过了四个月,饿得没了人形,”宿子碧痛心地闭了闭眼,“两个都是还不满十二的小孩。”
兄妹俩原以为是这两个孩子家里没了大人,无人照拂才流浪山间;又或是她们家中实在养不起,就将她们遗弃在山中自生自灭。
哪知在给了吃喝,又好一番温言亲近,总算得到两个孩子信任后,兄妹俩听到一个让他们心中发毛的真相。
“年前入冬时,有人带着‘王女娘娘小神像’在槐陵最北的山下开坛祭祀,附近三镇辖下几十个村子都有信众前去。那两个孩子说,‘打娘娘小神像’当场附身显灵,通过祭祀者之口,宣称‘王女娘娘需要年岁不超过十二的童男童女一百对’……”
云知意听得咬牙忍怒:“你们遇到的那两个孩子,就是被家里‘上供’的?”
宿子碧苦涩叹息:“对。神棍说,凡上供子女被‘王女娘娘’选中之家,不出七日定能得到王女娘娘的赏赐。据那两个孩子的说法,最开始她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半信半疑,试着将左足微跛的十岁女儿送进山。五日后,那小女孩没出来,夫妇二人的枕边就平白多了一包银角,村里风传足足有两百枚。此事传开,邻近几个村镇就陆续有不少人家闻风而动。”
槐陵贫穷,两百枚银角在最偏远的村镇能引发人心贪念到何等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宿家兄妹遇见的两个小女孩是同村人,在同一天被各自父母送进山。
“她俩虽年岁不大,但还算机警,没有听从神棍之言站在原地等‘王女娘娘的神使’来接。等家里大人放下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寻了荒僻山间道跑了,”宿子碧咬了咬唇,“两个都是猎户家的孩子,多少知道些在山中求生的窍门。怕逃回家还会被再送进北山,便一路顺着山间小道躲躲藏藏地瞎跑,误打误撞就绕到了见龙峰下。”
可毕竟只是两个小孩子,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有家不敢回,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只能躲在山洞里,靠嚼野菜草根过活。
“那两个孩子如今在何处?”云知意问。
“暂时还藏在山洞中,我与大哥每日悄悄给她们送吃喝,没有让旁人知晓。”
宿子碧咬了咬下唇,半掀眼帘偷觑云知意。
“大哥说,你之前特地叮嘱过多次,不管见到槐陵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只需通知到你。可他实在没忍住,悄悄向槐陵县府投了密告信,告诉县府‘乡镇上有许多孩子被送进北山后不知所踪’。”
云知意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子约办事我向来放心,他这么做是对的。”
她想起冬日里在槐陵时,客栈掌柜夫妇,还有代任县令田岳都提到过:出了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山中有极猖獗强悍的“山匪”。
当时田岳说,他自被急调到槐陵代任县令后,曾数次派出治安吏进山剿匪,却都无功而返。
如今想想,田岳究竟是真的尽力却无果,还是他根本就在借“剿匪”的声势,帮着山中那些人以“山匪”的事行吓阻之实,让寻常百姓不敢轻易往深山去?
云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同时一心二用地问宿子碧:“你大哥投过密告信后,槐陵县府做何应对?”
“接到密告信的前三日,槐陵县府毫无动静,”宿子碧暗暗磨牙,“第四日,便有官差在槐陵街头一个个寻人比对字迹。幸亏大哥是用左手写的密告信,况且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见龙峰下扎营,他们一时不会想到出城来查。”
这事气味很不对。槐陵县府的做法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解决问题,反倒更像急于解决密告此事的人。
所以宿子约才让妹妹疾驰邺城来禀云知意。
“知意,现在如何是好?”宿子碧忧心忡忡地望着云知意。
面对她这个问题,云知意缓缓闭上眼,一时答不上来。
如此看来,槐陵县府十有七八是与山中那些人沆瀣一气的。而暂代县令的田岳在其中的角色,究竟是人是鬼?是否值得信任?
云知意不敢妄下定论,更不敢将赌注押在田岳身上。
冬日里在槐陵时,云知意答应过霍奉卿暂不插手“打娘娘庙”的事,以免破坏他与盛敬侑“徐徐图之”的大局。
可后天就是“取士正考”,如今她又只是个尚无官身的学子,若单纯靠自己,能动用的手段太有限,要迅速解救那些小孩就很难做到“不打草惊蛇”。
按理说,眼下的云知意还不是官员,与那些孩子又非亲非故,无论槐陵出什么事,都不会是她的责任。
可如今有一百对童男童女正被陆续送往槐陵北山,不知要被驱使去做什么用。
已被送进去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接下来还有多少孩子面临被送进山中去的命运?待到凑够一百对这个数目,山中那些人真的会就此收手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云知意细思极恐,实在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上一篇:女配咸鱼了
下一篇:嫁给仙侠文中的残暴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