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47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弘治帝道:“他们已是尽力了,父皇这是胎里的毛病,根治不了。父皇昨夜又梦到你祖母了。她拿米糕给我吃,那时在安乐堂,有块米糕可不容易。”安乐堂是宫中生病的宫人和太监养病之地。说是养病,却既无医,又无药,实际便是等死而已。而弘治帝,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那里长到六岁,连胎毛都未曾剃下。

  素来嫌米糕都嫌粗糙的太子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弘治帝的双眼放空,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那可真甜。我让娘也吃,可她说她吃过了,一点儿都不饿……我知道娘没吃过,可我不敢违拗她,我要是硬给她吃,她就要生气……他们都说我是皇上的儿子,可我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好,正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我们才会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还要时时逃命,避开万贵妃的搜查……”

  朱厚照冷冷道:“万氏实该千刀万剐。”

  弘治帝这才看向他,像陡然从过去回到现实一般,面上的恍惚感如云雾一般消散。他摇摇头:“她早就去了。父皇也不想计较什么了,只是那时父皇就下定决心,不要像你皇爷爷一样,一样软弱,一样冷心冷肺,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妻儿沦落到那个地步。我要把最好的给你们……”

  朱厚照的眼角发涩,他艰涩道:“您已经给孩儿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给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责任。”

第91章 眼想心思梦里惊

  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江山, 祖宗的江山还没有安稳……”弘治帝挣扎着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儿臣会让它安稳的, 大明的基业会稳如磐石, 千秋万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着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给你,其他唯一挂心不下的, 就是你的母亲。”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浓烈,孰不知,弘治帝就是觉大限将至,故而打算提前将这些托付给他。弘治帝道:“她毕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间, 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愿再惹他心烦:“母后有父皇看顾,只会长乐无忧。儿臣也必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弘治帝颤颤巍巍道:“答应父皇, 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要亏待她。”

  朱厚照心头一颤,应道:“是。”

  弘治帝这才泄了一口气,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时心胆欲裂。他颤抖地将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感受到温热细弱的呼吸时,才松了口气。此刻, 他方觉里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腻,原来已然湿透了。因着这一出, 朱厚照心绪败坏到了极点,又恰逢大经筵之日,他直接称身体不适, 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华殿时方知此事, 只得对面色不佳的讲读官刘健致歉, 言说太子忧心万岁龙体,已然数夜难眠,今日实在难以支撑,故而不能出席。这倒不全是假话,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确是与日俱增。接着,她又托鸿胪寺官员收拾残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赶到端本宫,此时朱厚照已经喝了半壶葡萄酒了。他只着寝衣缩在被褥里,床上还有一只小案,猩红的酒液在玉壶里波光流转,瑰丽若霞。

  月池悄声问焦虑的谷大用:“是皇后来过,还是万岁又病发?”

  谷大用低声道:“爷今晨去乾清宫回来之后就是如此了,想是那边……刘瑾刚刚进去了。”

  月池会意,她并没有如谷大用所愿,直接入内与刘公公一较高下。而是在外静静等候,到刘瑾出来时,她方入内求见。二人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时,当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过隔扇门,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随意丢在地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见状暗叹一声,她替他盖好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朱厚照却一下将被子掀开:“热。”他如是含糊说,然后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侧,他的双颊一片酡红,就连脖颈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真珠绣帐,忽而问道:“你爹,是不是过世了。”

  月池心头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时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侧身望着她,眼中似有水雾氤氲。

  李大雄死时?自然是大仇得报,欢呼雀跃,她当即买了一背篼菜,摆了一桌宴席庆贺。当然,这话不能与朱厚照说。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伤心欲绝。”

  “那你爹死后,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时词穷,月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状态下,父亲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对父亲不仅有敬爱,还有深深的依赖。在即将失去父亲时,他的心中不仅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对前途的茫然和忐忑。毕竟,再无人能替他遮风避雨,保驾护航了。这恐怕是这位骄傲的主子此生最软弱的时候。纵然心如铁石,他毕竟才十四岁。

  月池心念一动,这是她乘虚而入的好时机。内阁三公纵然名正言顺,可朱厚照一直对他们抱有戒心,而宫中的太监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却始终对他们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态彻底转化之前,他既不会选择向敌人寻求帮助,亦不屑向狗寻求安慰。至于张皇后,她早就将她的儿子推开了。只有她,他在这段时间,能诉说、能暂时依赖的只有她。她必须得把握这个时机,在他的心中扎根更深,不仅要在政事表现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给予他抚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他全然的信任。影响天子,就能影响整个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逃避不是办法,唯有直面风雨,才能昂然挺立。”

  “风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头既酸且涩,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风雨还少吗?”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喃喃道:“您所见的,不过沧海一粟。”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么?”

  月池垂眸:“没什么,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说。”

  月池目带怜悯:“现下的情形,您还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后慢慢再清算也来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说错了,现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药,说。”

  月池面露为难之色:“那臣斗胆,想请殿下移驾。”悲伤、愤怒,都能让人失去理智,这二者夹攻时,无人能全身而退。她带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监,去了斗鸡场。

  深秋夜凉,太监们都在烧得暖洋洋的屋内玩耍。当月池带朱厚照掀帘入内时,刺鼻的酒味、烟味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险些将太子爷熏得晕过去,几欲作呕。月池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递给他。朱厚照深吸一口,这才缓过神,月池心下十分担忧,万一他受不住,掉头就走,这不就白折腾了吗。谁知,他倒强忍下来,率先往里走去。

  待二人都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环境时,这才发现此地与赌场别无二致。太监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玩六博的、有打叶子戏的、有玩纸牌的,还有投壶、触铃的。叫好声,咒骂声,唉声叹气声一时响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问月池道:“怎得桌上没有金银?”没有金银,拿什么来赌?

  月池低声道:“用欠条。”

  朱厚照嗤笑一声:“这群穷酸东西。”

  他还在做梦呢,月池索性拉着他去摇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里哗哗直响,两方人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盖时,一方欢呼雀跃,另一方却哀叹连连,拿起纸笔就开始写欠条。朱厚照一看,有的写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坛,有的写得是纻丝多少匹,有的写坤宁宫镶金玳瑁镯一只,甚至还有人写端本宫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暂的震惊之后就是暴怒,他们竟然是拿库房的储存来赌!

  月池还在他身旁继续解说:“输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来先交给庄家,一道出去换成白银,之后再分配。”

  月池分明感觉自己所牵得这只手在发抖。这还不够,她心道。她把他带去了斗鸡之地。这里竟然是整个赌场最安静的地方。在围栏之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影响其中战士的发挥。而在围栏之中,两只鸡正在厮杀,一只是浑身枣红的大公鸡,只尾部有两根修长的白羽,另一只是一身纯黑的小矮鸡,只有小巧的鸡头是暗红色。只见那大公鸡纵身一越,如鹰嘴般的长喙就朝小矮鸡的脖颈上啄来。小矮鸡侧身一躲,避开这一击。月池分明听周围的人发出一声低呼。紧接着,两只鸡便在场地中你追我赶,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极点,只顾着扑腾翅膀逃命,根本没有回头的想法。

  大公鸡的主人不由嗤笑一声:“我说,张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赌斗,你就不怕,丢了五千两银子心口疼吗?”

  朱厚照抬头一看,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御马监太监钱喜,正是南京守备钱能的大哥。而被他称为张老弟的,则是印绶监左监丞张诚。张诚不以为意道:“钱大哥,这可是我花千金从吐鲁番带回来的新品,还专门请高手贴鸡。你先别得意地太早,先瞧着再说呗。”

  钱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了。”

  话音刚落,小矮鸡就杀了一个回马枪,只见它猛然回头,竖起脖颈,对着大公鸡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鸡吃痛,尖叫一声,怒火更炽,就似一道闪电似得冲上来。小矮鸡却又再次躲开,不知何时缩到了大公鸡身后,又给了它一下,这次啄得却是它的脚。大公鸡吃了这一下,从空中跌落,连奔跑都有些跛了。这下,小矮鸡才彻底发起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与它当面硬碰硬,一时鸡羽乱飞,鸡鸣阵阵。

  这些围观的众人都咂出味来,黑鸡虽小,却脑子灵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红鸡,再暗中偷袭的手法。钱喜也是一惊,笑道:“还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看来,这新疆的的鸡,真有两下子。改明儿,咱也去弄几只回来耍。”

  几千金的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围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见惯寻常事的模样。朱厚照已然无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见他拳头攥紧,像是顷刻就要发作,忙使劲将他拖出来。

  在他们的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悦声。月池回头,原来是那只大红鸡已然落败了。太子就同这只大红鸡一般,一直以为是胜券在握,谁知却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监贪污,但知道与亲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发现是自个儿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拦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将这股气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过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还要了两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软,用牙齿轻轻就能撕下来,酱色厚重,浓香扑鼻,面条是手擀面,爽滑劲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监总不能只给他上碗面来,还搭配了几样卤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过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头皮发麻,可对着朱厚照的笑脸,他反而比平日更觉害怕,一时两股战战,更别提开口相劝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作声。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时,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声,烛火如霞,在他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没给他的眼睛增添一丝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饶是心志坚毅如月池,也不由虚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缩了,那么一辈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强势的姿态拉起了他,还催人去煮山楂麦芽茶来。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朱厚照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月池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剑逃出龙凤店,还在乎等候片刻吗?因着看斗鸡之事,宫门早已下钥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与张奕进行久违的促膝谈心。谈到半路,朱厚照就来了。张奕看着门口一列宫灯惊得合不拢嘴。月池则微微挑眉,虽先前长进了些,但到底差一点儿。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谋之不实。她可是苦思数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动,而他连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骄子与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这里了。

  朱厚照一进门,就把张奕赶了出去。月池瞧他,连冠都未带,只着大红妆花银鼠皮里的常服就来了。两人坐上炕,朱厚照就问:“你说当怎么办?”

  月池道:“杀不尽。去了鬼祟,一样有北山道者。”

  朱厚照抬眼,咬牙道:“那照你这个说法,孤的内库就只能夜夜被迷奸了?!”

  月池:“……噗。”这个说法还蛮新奇的呢。

第92章 地炉火暖灯花喜

  难道还有比权力,比享乐更能吸引他的东西,这不可能!

  殿中三十六盏金镶宝石烛台齐齐点亮, 照耀得彻夜通明。朱厚照看着月池,烛光映照在她的面上,双眼澄明似水。他知道她一定已然想好了对策, 否则决不敢贸然将一切丑陋都揭露在他眼前。他很是好奇, 李越会怎么办,他究竟是想出了怎样的绝妙好策, 才敢将整顿内宫作为展现他政治才华的第一步。

  他的父皇并非对内宦贪污视而不见。在祖父宪宗皇帝时,太监梁芳和韦兴胆大妄为,竟然将内库中历代所储的七窖黄金全部用光,饶是宪宗爷素来软弱,此刻也不由大发雷霆说:“糜费帑藏, 实由汝二人。”韦兴不敢做声,梁芳却开口诡辩, 宪宗爷道:“朕暂且饶过你,后人自会同你计较。”这个后人,自然是他的父亲弘治皇帝。不出祖父所料,父皇登基之后,即刻罢免了一群贪污的太监,并且严加申斥,此后在外朝文官的建议下, 亦整顿过内廷。可事实证明,他们都失败了。

  李越,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可能比外朝的相公们更加高明,这兴许只是初生牛犊不怕。可听听对他来说并无坏处, 怒火、忧虑在黑夜中同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上一次有这种类似的情绪, 还是三年前挨了母后一巴掌时,可这次的情绪爆发,明显比那次更加猛烈,因为他再也不能依偎在父亲怀里,听父亲的安慰了。他需要一个人同他说说话,至于说得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做决定的永远是他。

  他听着李越如是说道:“善变的人不能作为国家的基石,只有稳定的制度,才能支撑这一切。制度安排既是导致一国兴旺的根源,也是导致一国衰退的根源。”

  月池眼见朱厚照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这就是你的建议?自洪武爷时,宫中的典制就已完善……”

  月池打断他:“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您不能一面将制度当做人的附庸,一面又指望它去管制人。”

  朱厚照的双眼灿然晶亮,他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他顾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说,治国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却说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会腐化的。你是要以法治国,将法置于人之上,难道,你打算让孤效法先秦吗?”

  从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国,就像在王阳明口中听到总裁一样,让人产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感。在一瞬间的恍惚后,月池就明白,他说得法是法家之法。虽然名相似,实却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志和命令,而她所说的法律或制度却是囊括君主在内的行为规范,它与儒家的礼相似,却比礼要更加灵活切实。

  “秦不过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说话。”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应该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官体制,以细致的制度,将私情和公事彻底分开。”

  她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过去,一目十行。她以钟鼓司为例,要求年前要做财政预算,年终要做财政决算,而预算和决算全部都要经过户部堪合,户部有质询的权力。只这一条,就相当于给整个内宫套上了紧箍咒。预算是指一监对未来一年财政收支的计划,如要通过户部,数额便不能太夸张。

  这样一来,贪污的空间便大大缩小,即便贪财,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法无天。而财政决算,则是对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过户部,至少账面要做平,库房充盈程度要过得去。而那群不学无术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账瞒过户部尚书,除非再投一次胎。这倒是一个遏制太监贪腐的好办法。可这样一来,他的花费不全由那群老东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皱眉,但他并未反驳,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条,则是宫中二十四监,每一条正式的命令、物资的调动,都要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盖好官印的文件作为凭证,一式两份。宫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锦衣卫来负责,如果两监之中对接的文件不对,或是与库房的库藏对不上号,那么经手宦官全部都要受罚。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光以外朝来制衡还不够,她甚至还想着以他的另一臂膀锦衣卫来压制。这样一来,宦官们岂非处于宫中最底层,当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感叹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月池对此犹嫌不足。她还出了一份职责明细。朱厚照拿着这份以钟鼓司为例的明细,越看越心惊。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监,他所负责的职务权限在明细上都巨细无遗,所有太监只能在制度允许范围内活动,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谓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将太监的一举一动都局限于条框之内,除了依令而行,别无他策。人彻底成了制度的附属,只是制度运转的工具。

  任何老实之人到这个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错,可对那些聪明人来说,无疑于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过无所谓,奴才,听话就够了。

  一时殿中寂寂无声,直到灯花爆开的脆响,让他们同时回过神。朱厚照望着她:“这不是你能想出来的东西,是谁?”这一套办法,不同法家君权至上,亦与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还记得吗,我和您提过,我有一个姓马的西洋人师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这年头的西洋人竟然能连禁宫都能摸透了?李越,你大胆。”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误会了,知识是他教得,办法是我想得,至于禁宫情况。”

  月池毫不犹豫地把马永成卖了:“马太监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来的‘宝贝’。此刻别说是让他卖同僚,即便把妈卖了,他都愿意。”

  朱厚照失笑:“亏你还想得起他来。”

  短促的笑声过后,又是一阵安静。月池的双脚已是一片冰凉,她不想和他就这么坐一整夜,她问道:“您觉得,如何?”

  朱厚照默了默,他的回应就是将这厚厚一叠纸放到烛火上,赤色的火焰沿着纸张边沿蜿蜒直上,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吞噬掉它洁白的边沿,只留下漆黑的残骸。月池下意识起身,她拽住了他的胳膊。朱厚照并未动怒,而是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掰开,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月池立刻挣脱开来,这火仿佛烧在她心上,她没有指望朱厚照全部采纳,可她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把火都烧了。她飞快将奏疏夺过来熄灭。朱厚照嘴角一翘,手指在黄梨花桌面轻轻敲击,他专注地看着焰火,跳跃的火苗在他的瞳孔中燃烧:“你夺过去又如何,正如你所说,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

  月池只觉眉心突突直跳,她质问道:“现下这个局面,难道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太天真了。”朱厚照施施然转过身,他盘腿坐到炕上,盖上了软被,“你真以为,你弄出来的这笔钱就能用到灾民身上,经过层层盘剥后,估计什么都不剩。”

  月池目不转睛盯着他:“您可以派个好钦差。”

  “天下乌鸦一般黑。”朱厚照不屑道。

  “是吗?”月池失笑,“我看并非如此吧。您在担心什么?如果不愿户部插手内宫支出,您可以只命户部勘合账目,而将决策权留在自己手中。您甚至可以留一笔机动资金储于内库,作为您的私产,供您享乐使用。就算您一年留一百万,也省下另一百万。与其让那群狗奴才花,不如您自己花,至少您既开心又不用背负骂名。”

  朱厚照有些意动:“果真能如此。”

  果然是为这个!月池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能,户部获得这样的荣耀,总不能一点儿代价都不付。您不是喜欢豹子吗,咱们还可以养几只。”

  朱厚照听到豹子,眼睛更亮了,可尔顷他还是拒绝了:“不成。”

  月池此刻的耐心被消磨到了临界点,她磨了磨牙,立到了朱厚照面前:“为何?”难道还有比权力,比享乐更能吸引他的东西,这不可能!

  朱厚照仰头瞥见了她光洁的下颌,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大夏曾被暗杀过。”

  月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曾奉命整顿光禄寺刘大夏都险些一命呜呼,如此策果真得行,断了所有太监财路的她,哪里还有命在?原来,竟是为了保住她……这真叫她受宠若惊了。

  月池忽而展颜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以您的手段,何必因噎废食。您一定有办法两全其美,对不对?”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以手支颐看着她:“你还真会给孤找事。行了,不说了,睡觉了。”

  他突然起身,大摇大摆往内室走去。月池心下大定,他不拒绝,就表明成了大半了。折腾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第93章 风雷鼓舞三千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