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77章

作者:稷馨 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穿越重生

  叶榆拱手道:“……老臣率御史台多年,掌纠察百官之职,丞相清正廉明,洁己奉公,从未行差踏错。况且崔相有经世之才,欲立中兴,非贤臣不能成,望陛下三思。”

  少年帝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崔锦之走去,他站定在女子的身前,伸出手扶起了她。

  那双沉稳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深处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轻轻笑了笑:“我幼年坎坷,是老师细心教导八年,为我遮风挡雨。这八年时光里,老师对大燕付出的一切,我都亲眼见证过。”

  文武百官前,他却没有用“朕”这个字眼。

  “是女子又如何?”玄服加身的少年天子一字一句地郑重开口,“老师永远是大燕的丞相。”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出言反驳,便是不要命了。

  此事在京城中迅速掀起轩然大波,可还没等百姓们品出个什么,京中的书坊流传起一本记载着崔相生平的书籍。

  书院学子高谈阔论,茶楼酒肆中说书人眉飞色舞地润色着丞相的故事。

  可反驳之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大,虽然大燕之相是女子这件事固然让众人哗然不已,可百姓们都是实实在在感受过崔相在位时带来的清正之风。

  惩治贪官污吏,赈恤贫民孤寡,确实是不容置喙的好官。

  紧接着,朝廷再度抛下一记重雷——创办女学,先于京城试点,再于大燕各地推广开来。

  凡入学者,皆可免去修金,若为贫困学子,更可以由女学提供食宿,只需下学后为书院佣工佣书即可,谓之“勤工俭学”。

  两年后参与书院考核,通过者甚至可入朝为官。

  崔锦之知道百姓心中对男女之位的观念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改变,所以政令先行,引导教化,终有一日会让他们在思想上认同。

  每日忙着同翰林学士商讨教授内容,考究方式,还要亲自看工部递交上有关女学建造的图纸,忙得脚不沾地。

  半年后,百姓翘首以盼的女学修建完毕。

  一座庞大规整的书院立于京郊处,飞檐翘角起伏连续,白墙黑瓦典雅大方,灰白相间,素雅大方。

  其内以肃穆的讲学堂为中心,其后依次排列藏书、供祀等楼阁,两侧对称分布数百间学子舍,更是相应配置亭台楼阁,点缀朴实,自然淡雅。

  而红漆庄严铜门更显恢弘大气,门上挂着一块真金字匾,上书由丞相亲笔的“昭明书院”四字。

  虽然知道这条裹挟着黏稠黑暗的道路注定泥泞难行,知道压迫女子的困境非一日之功能够破解,但她们在努力去燃亮第一盏微弱的烛光。

  昭明,光明也。

  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终有一天,日月皆昭明。

  书院外人头攒动,马若游龙,有人希冀着女儿能够成为如崔相一般翱翔九天的龙凤;有人不远千里孤身上京,只为为自己谋求一条出路;还有人不过是为响应新帝之令,送来府中微不起眼的庶女。

  可无论怎样,她们最终都踏入了昭明书院。

  哪怕是再微弱的星火,只要迎风落在旷野之上,终能成就燎原之势。

  崔锦之收起名册,冲负责本次入学考校的翰林学士点头示意,同陈元思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萧皇后要见我?”

  元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她本该随祁旭的逆党在那日一同诛杀,只是陛下当时才登基,又忙于您的病情,便一直将她关在诏狱中。”

  “他们来报,说她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只说要见丞相。陛下说,崔相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不必为难自己。”

  “无事。”崔锦之抚平袖口上的皱褶,轻声道:“既然她要见我,那便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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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中,萧皇后坐在草垛之上,手压在膝盖上,抬头望向天窗之外。

  她穿着脏污的囚衣,手脚上皆有伤痕,可能因为时日已久,早就干涸凝结。萧皇后面色从容,只是沉静地望着一缕天光,全然不似旁边哭喊嚎叫的犯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她微微侧头,看向牢房外站立着的崔锦之。

  眼珠迟钝地转动着,将崔锦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萧皇后终于惨淡地笑起来:“……你居然,真的是女子。”

  她越笑越大声,连眼角都生生逼出了眼泪,而后猛地扑向围栏,嘶哑着嗓音道:“狱卒谈论时,我还不信,可你竟然真的是……”

  “为什么?”萧皇后眼底猩红,手指紧紧握住围栏,一字一顿:“外面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女子兴风作浪!他们难道不会千方百计地阻拦你,试图把你关进四四方方的院子吗!”

  崔锦之平淡地同她对视着,连裙角都没有动弹半分:“从前也许会,可是我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如今能轻易地以女子之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为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阻碍。”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却仿佛含着千钧的重量。

  萧皇后一时无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慢地坐回原位,用手轻轻抚了抚因为激动而凌乱的发丝。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交谈吧?”萧皇后笑了笑,“我是后妃,你是朝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丞相大人,我,甚至整个萧家,都在无时无刻注意着你,警惕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

  从未相识,却能相知的对手。

  “我或许应该果决一些,早在当初,就该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了结这个小崽子,而不是让他如今篡位夺权,杀了旭儿。”萧皇后冷笑一声,“更应该杀了你。”

  崔锦之温和地笑起来,“萧正平不是早已做过这件事了吗,闽州时,他曾派出死士刺杀,可惜我没能死成。”

  萧皇后似才回忆起这件事,“……是了,旭儿为此还跟我发了好大的火,他想用你,所以不准萧家动你。”

  “他太过妇人之仁。”丞相低垂下眼眸,眼神一片漠然,“既知劲敌,竟然下不去手。”

  “为什么他偏偏像他那个软懦无能的父亲呢?”萧皇后咬牙切齿,眼中恨恨,“像我,像他祖父,都比他父亲好上千万倍!”

  崔锦之没有开口,萧皇后便兀自安静下来,过了会便又开口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位置。”

  她的面上露出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我是萧家独女,名门望族,所以自小便要求我雍容有度,端庄大方,德才兼备。”

  “比起坐在院中学所谓的绣艺,我更喜欢骑马驰骋。可父亲却严厉地制止了我,一个皇后需要贤良淑德,需要知书达理,不需要我喜欢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之中,恍若喃喃自语,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悲伤,很快又变得无动于衷,漠然道:“既然我必然要成为大燕的皇后,那么我还有一个选择。”

  萧皇后突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她,“我十五及笄之时,本该由长辈取字,但我第一次‘大逆不道’,想要自己取。我想了许久,便取‘燕燕’二字。你可知这是何意?”

  崔锦之神色微动。

  萧燕燕……古史承天太后萧绰的字,便为燕燕,她知晓军政,在皇帝死后摄政当国,女主临朝,驾驭天下长达四十余年。

  萧皇后瞧她明白了,便满意地重新低下头,“有了旭儿后,我也曾想就这样扶持他上位,可他……”

  她失望地摇摇头,“他实在是……太过像他的父亲了。”

  萧皇后并不爱令和帝,于她来说,身为萧家独女的使命,便是嫁给皇帝,与情爱无关。

  “你成不了萧绰。”丞相微微扬起下颚,面容冷淡地开口。

  “承天太后明达治道,气魄胆识犹胜万千男子。她能任贤纳谏,能修订法度,可是皇后娘娘,你却不是这样。”

  自始至终,崔锦之的语调都极为平稳,波澜不兴。

  “你对令和帝无情无爱,却仍然会对威胁到你地位的宠妃下手,会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手,祁旭是你临朝的一块阶石,长乐是你用来扳倒对手的筹码,萧家这些年在朝中做了多少藏污纳垢之事,难道你不清楚?”

  她眸色微冷,“你,也妄想成为萧燕燕?”

  萧皇后怔楞在原地,有些迷茫地不知如何反驳,她下意识开口:“不、不是这样的。我、我……”

  “萧燕燕能让辽国成为雄踞一方的泱泱大国,而你,不过渴求的是权力而已。”

  萧皇后猛地抬起头,厉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若是让我成为你,我也能做得同你一样好!”

  崔锦之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瞧着她,萧皇后蓦地噤声,继而苦笑一声,“我不能,我也……不敢。”

  同为女子,同为……想要冲破这些桎梏之人,萧皇后再明白不过崔锦之一路以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她仰起头,眼底有隐约的水痕,“今日狱卒都在议论着昭明书院,这是什么?”

  崔锦之道:“……是女学,从今往后,她们不必只学习女红,不必再被所谓三纲五常束缚,她们能像男子一般大大方方地学自己想学习的东西,能够成为……她们想成为的人。”

  萧皇后呆愣愣地瞧着她,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你会遇见多大的阻碍?不仅是那些早就享受到这些的男子,还有她们自身……”

  “我知道。”崔锦之轻声打断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现在不行,还有以后,十年后,百年后,甚至是万世。”

  “终有一日,这些都能做到。”

  萧皇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长乐……是我对不住她。你说她是我的筹码,其实……将她嫁给陈元思,是我的私心,若旭儿事成,她便还是大燕的公主;若败,你们也不会对她下手……”

  长乐公主,或许是萧皇后内心深处唯一残存的些微慰藉。她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没有了从前的锋利与狠绝,只微微泛着柔柔的暖意,“如果她愿意,请让她同陈元思和离……让她,像你所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萧皇后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朴实淡雅的玉佩,轻轻一扭,取出一个只比拇指大上丁点儿的小盒,一起递给崔锦之:“槐安梦……并非无解,只是他自出生便中了毒,即便解开,也难回从前……这个玉佩,便交给长乐吧。”

  崔锦之的指尖有些发抖,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在手中用力攥紧。

  “最后,给我一杯鸩酒吧……”萧皇后倚靠在草垛上,轻声道。

  不知何时,一只玉盏轻轻地推了进来。

  她毫不犹豫地抬头饮下那杯鸩酒。

  面庞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她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恍惚中看到一位娇憨的少女漫山遍野地纵马驰骋,隔着重重雾霭,冲她投来一眼,那双眼眸中没有争斗过后的疲乏,没有逐渐失去本心的狠辣,只是闪烁着细碎的光亮,带着再干净不过的清澈。

  她低声道,

  “我不是什么皇后,我叫萧昭……昭如日星,明若皓月……”

  崔锦之脚步一顿,回首向她望去。

  温暖的日光透过天窗倾泻下一缕,落在萧昭的侧脸上,她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三 梨花春雨掩重门

  陈元思将崔锦之带回的玉佩交给长乐时,她正临窗描字。

  待到看见那枚玉佩时,长乐呆愣良久,才伸出手去接,她的指尖还有些颤抖,想问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陈元思没再打扰她,转身出了门,只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犹豫了一瞬,停下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她走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痛苦。”

  长乐将那枚玉佩攥得更紧,抵在心口,红着眼眶道:“多谢……”

  元思没接话,去了书房,脑中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着那个临窗而坐的身影。

  从去岁琼林宴成亲以来,已经一载有余。

  其实元思同她交流的次数极少,热孝成婚,江城战起,先帝病重,再到后来的逼宫夺位……或许一开始长乐是怕宫中事务繁多不想打扰他,后来,或许是……不敢来见他。

  她是祁旭的亲妹妹,而他,是新帝的左膀右臂。

  从最初琼林赐婚开始,这不过就是一场纠缠着利益的博弈罢了。

  可惜长乐明白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