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76章

作者:稷馨 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穿越重生

  崔锦之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身量不断地抽长长高,看着他不断地在这条漫长的人生路上跌倒又爬起。

  她看见祁宥被人推进冰凉的湖水中,一条腿冻得失去知觉,从此每逢阴雨和冬季便痛不欲生。

  她看见少年第一次毒发,杀了萧家送来探查消息的太监,清醒后同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对视,崩溃的战栗。

  她还看见他逐渐长大成人,眼中的愤恨与恶意掩藏得越来越好,也愈加的沉默寡言。

  他努力扮演好深宫中的透明人,将所有的计谋都埋进心底,同南诏秘密联系,与虎谋皮,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一步一步,将天下的风云际会握进自己的掌心,在背后翻云覆雨,甚至助推祁旭上位。

  他恶意挑拨起君臣间的矛盾,让祁旭对崔锦之的忌惮越来越深,冷漠地旁观着祁旭对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下手

  丞相被抄家的那夜,祁宥坐在府门外的马车内,摁了摁眉心,挑起车帘向外看去。

  那位冠绝天下的崔相正被人押解出府,分明遇上这样的重罪,神情却依旧疏淡,望过来的眼眸如寒月皎皎,似沉寂无声的夜。

  祁宥的头很疼。

  槐安梦的影响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到了连一些事情都会频频忘记的地步。

  好熟悉。

  这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他记不清了。

  崔锦之看着他越来越暴虐,可为了报仇,他从谈闽的手上拿来了蛊虫,压抑着槐安梦的毒性。

  蛊毒发作时,他会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中,身体表面的肌肤一寸寸凸起,蛊虫在他的经脉中游走,少年浑身浴血,被蛊虫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直到崔锦之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定远将军率兵剑指京城,夺回了她的尸首。

  曾经名满天下,被百姓预料将来必定青史垂名的大将军满身血污,跪在一片残垣断壁中落泪。

  新帝祁旭彻彻底底地失了民心。

  那个搅弄风云的少年终于一步一步,夙愿得偿。

  他衮服加身,瞧着从前对他或冷眼或不屑的人皆蛰伏在自己的脚下,看着曾经的那些恶人悉数不得好死,祁宥摸了摸胸口,却品尝不到快意。

  原来早就破碎不堪的内里,怎样也无法补救了。

  崔锦之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帝王跌跌撞撞地起身,一路来到了荒芜的望舒宫。

  比起她当年看到的还要破败,杂草已生得比人还要高了。祁宥半跪在当年的小屋中,用手拂开小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

  崔锦之看着墙壁上的东西在他的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有人用尚且稚嫩的字迹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不要忘记她。”

  她不知道何时已泪流满面。

  少年帝王仍旧跪在床前,有些茫然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字迹。记忆一片模糊,他徒劳无力地拼命回想着,可最终什么也没记起。

  *

  一团团浓烟滚滚直上,宫中的奴仆尖叫哭喊着逃窜,脚下踏过无数四散的火苗,一阵阵灼热气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祁宥倚在龙椅之上,滚烫的火焰灼烤得肌肤发烫,一口冷酒划过喉咙,他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中的酒壶,等待着所有都付诸一炬的时刻来临。

  耀眼的火光在眼瞳深处摇曳着,祁宥眯了眯眼,看见那大火中有一道隐约的身影。

  破碎的坍塌,鲜红的火花,仿佛横亘在二人间无形的墙,少年却突然微微笑起来,笑着笑着总觉得鼻腔潮涌般溢出酸胀,连着眼睛都涩疼起来。

  她曾经教导他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可他却溺毙在漫长无边的苦难中不得解脱。

  汹涌的热潮不容抗拒地舔舐上周身的每一寸,祁宥无法呼吸,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张了张唇,最终被火苗无情地吞噬在一片沉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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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倾覆颠倒,无力的失重感挟持着崔锦之,她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站在城楼上,千盏长灯点亮,漫若朝炬,融融似海,繁光缀月,如万里璀璨星河。

  脚下是无数文武百官和翘首以盼的百姓。

  侧首望去,祁宥站在她的身侧,温柔缱绻的目光还落在崔锦之的身上。

  身旁的礼官小声提醒道:“吉时将至,还请陛下与丞相点亮祈天灯,庇佑国泰民安。”

  崔锦之没有说话,她只是长长久久地注视着祁宥,眼泪顺着面庞一滴滴无声地滑落,她泣不成声地红了眼眶。

  无声的酸楚几乎要淹没她。

  “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

  “我知道。”祁宥温和地开口,轻柔地拂去她的泪珠,“别哭……我都知道的。”

  在她意外进入时空裂缝中时,祁宥竟也被拉入了前世的身体之中,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复地走完那条路。

  唯一的波澜,便是在冷宫的日子中,她短暂的出现。

  跨越两世的时空,让他曾经患得患失,惧怕这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可祁宥此刻并不这样想了。

  他亲耳听见了她宣之于口、同样坚定珍重的爱意。

  这就够了。

  少年帝王握紧她的手,一起点亮了那盏祈天灯,喧闹声骤然变大,无数百姓齐声欢呼。

  微弱的焰火似流星般升入夜空,在浓稠的夜色中怦然绽放成绚烂的烟花,又坠落成无数星光四散入夜。

  绚丽接踵而至,一个又一个璀璨的花簇在长夜中绽开。

  祁宥一直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崔锦之看向二人相执的手,又抬头望向他。少年的眼底倒映着这场夺目的焰火,也照出了她被盛大的星辉照亮的身影。

  她胸口微微发麻,于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觉得仿佛有千万朵烟花开在了心间。

第一百章 番外二 日月昭明

  太初元年,对于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执政三十一年的令和帝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驾崩,传位于四皇子。

  这位四皇子乃是蛮族神女之子,因母妃神志不清而被先帝所厌弃,多年默默无闻,其后承崔相教导,不成想,竟是这最后的赢家。

  也不知是否是新帝幼年的经历所致,他上位后丝毫不见骄亢自傲之情,更是慈厚仁民,任能举贤,辨识忠奸,去谗除佞。

  除去实行仁政之外,新帝亦申严百刑,修明法制,约束百官。还责令户部核定天下民户,借以调整赋敛之制。

  唯一令四海臣民揪心的,便是丞相重病,昏迷数十日之事了。直到崔相苏醒,只需多加休养的消息传来,众人才放下心来。

  可没等心放回肚子里,等待丞相回宫复职的那一日,却真真震惊了朝野上下。

  这位曾誉“大燕第一公子”的崔相,并未像往日一般玉冠束发,一身正一品绛紫仙鹤官服加身,而是穿着一袭月白窄袖长袍素裙,跪在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之内。

  此时此刻,无论是再眼瞎之人,也看得出那个为相八年,手握天下权柄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有些胆小的官员已出了一身的细汗,战战兢兢地双手握着笏板,小心地觑了眼新帝的脸色。

  自己几辈子加起来,怕是也没见识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新帝十二岁起便由崔相教导,如今骤然听闻丞相是女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起来回话。”冷淡的嗓音传来,少年帝王端坐上首,让人瞧不清脸上的神色。

  文武百官:……

  提心吊胆了半晌,你就说了这么一句?

  崔锦之却没有动,她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朗声道:“臣有罪,本为女子,却乔装男子入仕途十数年,实在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她虽跪着,又着素装,可语气平静,举手投足间仿佛还是那个雍容有度的大燕丞相。

  少年帝王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礼部尚书骤然打断:“陛下!崔氏竟能在百官的眼皮子下伪装多年,可见其心机深沉,还望陛下严惩!”

  一人开口,剩下的官员仿佛也纷纷回过神来,连忙开口道:“是啊陛下!颠倒阴阳乾坤,搅弄天下风云,若是留她,必使天下大乱啊!”

  “古曰‘女在内,男在外’,可崔氏却泯灭纲常伦理,妄图以阴干阳,若不严峻执法,诛杀此女,该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大燕之律啊!

  “非正法无以儆在位啊陛下!”

  要求诛杀崔锦之的话在太和殿中此起彼伏地响起,祁宥脸色已经沉下了,只见陈元思冷笑一声:“诛杀崔相以正法?丞相重民安民,清贤奉公,十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如今不过因为她是女子,便喊打喊杀,这是什么道理?”

  “陈大人乃陛下伴读,亦承此女教导,言语间处处维护她,岂非受她蛊惑?”

  听了这话,元思微微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望向方才说话的礼部尚书:“孔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受丞相教导多年,也是被崔大人迷惑了心智吗?”

  “……你!”孔项明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声道:“阳尊阴卑,乃天之道也,女不遵道,祸败尤起!她混迹朝堂数十年,身居高位不说,如今竟然还成了帝师,难保不是妄图跻身武后之流!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怎能留她性命!”

  “狼子野心……”站于武将首位的定远将军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幽幽地望了眼孔项明,又望向高位的帝王,收起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丞相自十五入仕途,多年来无不克己奉公,江南度田一令推行阻力颇多,是她千里迢迢奔赴,诛暴慢之徒,才让如今的江南富饶一方,百姓安乐。”

  “闽州洪灾,宵小握权,使民困于野,也是她同陛下彻查此案,即便被人暗杀,其心不悔,多少百姓称颂感念……”

  顾云嵩嗓音低沉,逐字逐句地诉说着崔锦之这些年来的功绩,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拱袖垂目,一言不发。

  “臣年少领兵,征战在外,亲眼见过民生凋敝,国势倾颓之景,才知如今的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崔相一身心血皆付诸大燕,力挽颓势,到头来,只因为她是女子,便能轻易地抹杀她为国为民做过的所有功绩?”

  内阁首辅陈峙沉默良久,亦轻声开口:“丞相大人忧国恤民实乃有目共睹,虽欺君之罪无可辩驳,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此刻的局势已逐渐变化,朝堂之上早就清洗过一遍,诸多寒门志士本就意图投迹朝野,让曾经腐败的官场焕然一新,他们本就是庶民之身,非世家大族,对于底层百姓的艰难处境再清楚不过。虽知丞相为女子一事惊世骇俗,可震惊过后,心中却感慨波荡。

  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生死,不畏强权,只为王道荡荡,心志之坚定,实在让人感佩。

  于是他们纷纷响应云合,高声附和顾云嵩与陈峙。

  剩下少数还嚷嚷着要重责的官员们偃旗息鼓了,光禄寺少卿高岳还有些不甘心,余光瞟到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御史大夫叶榆,突然道:“叶大人!身居弹劾百官之位,大人难道能看着功罪倒置的事情发生吗!”

  叶榆这才轻微地动弹了一下,抬起苍老的面庞,复杂地望了眼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

  在混乱的局面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在地面上,近乎冷淡地垂下眼眸,仿佛这场言论之争的主人公不是她一般。

  崔锦之的脸色略显苍白,气质清冷,仿佛山巅白净的积雪,通透澄澈,侧脸的轮廓却略微带着锋锐的坚定与孤傲。然而就是这样纤细羸弱的肩膀,承载了天下苍生的期盼。

  同为臣工,叶榆对这个后生从来都是欣赏的态度。

  三元及第,帽插宫花,是多少人眼中的新贵,萧薛两党把持朝政之时,无数次向她伸来了橄榄枝。

  可她仍旧不偏不党,也因此得罪了当权宠贵,走到如今的位置,她付出得远比众人想象的多。

  此刻朝臣的眼睛都落在叶榆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看法。

  祁宥的心微微沉了沉,虽然今日他势必要促成老师以女相之职上朝,但如果御史台拼命阻拦,再联合翰林院声讨,此事必定波折不断。

  而叶榆向来铁面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