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11章

作者:稷馨 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穿越重生

  卯时时分,明明早早开了春,宫中上下的景致仍是一片荒芜。

  而朝堂之上,更是一片肃杀之意。

  自昨日午时接到消息开始,崔锦之就知道,今日朝会必定是一片血雨腥风——御史台弹劾薛贵妃兄长薛怀忠纵容儿子败法乱纪,欺压百姓。

  起因是薛怀忠庶子薛为瞧上了酒楼的卖唱女,这卖唱女虽是在外抛头露面,经营谋生,性子却是高傲贞烈。见她誓死不从,薛为好色荒淫惯了,干脆就强抢民女,掳入府中。

  据说她从府中被丢出来时,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了,只留了一口气,当晚就吊死在了家中。

  薛为是世家望族之后,爷爷是当朝内阁首辅,姑姑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纵然是庶子,平日里薛怀忠也十分疼爱他,嚣张跋扈惯了,不过就死了个女子,拿些钱财打发了她的家人便是。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这女子早已嫁做人妇,丈夫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知道此事,如何肯罢休,可惜蜉蝣撼树,哪里抵得过高门望族呢?

  官府迫于薛家势力,强行将此事按压下去,还劝那卖唱女的丈夫——“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若你以后高中,还愁身边没有燕肥环瘦围绕吗?”

  那人听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却在第二日午时,在官府门口举火自焚,死前还癫狂地大笑着。

  “吾妻被人凌虐致死,我身为夫君却报仇无门,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今日以我身死,换吏治清明,苍生同悲!”

  崔锦之收到此事消息时,站在窗边久久不能回神,祁宥握住她的手臂,温热的体温传了过来,化开些许她心底的酸涩。

  “皇后一党设计薛家,也许本想借卖唱女一事弹劾薛为凌逼弱小,骄奢淫逸,再彻查薛氏是否索贿贪赃。”

  崔锦之看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心底忽然涌起疲乏。

  “可惜他们错漏了那位读书人的心志,不愿接受他们施舍的好处,哪怕以死,也要撼动这早被蛀虫啃噬地体无完肤的朝野。”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轻松地成为权力争斗下血淋淋的牺牲品。

  甚至连死后,也要被人在朝堂上翻来覆去的辩论。

  她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百姓孤苦之怨如何会引起这世界的秩序混乱,管理局又为何要派遣她进入维护的原因。

  一阵大风吹来,烛火摇曳地更甚,甚至飞溅出点点灯花,崔锦之耳畔散落的青丝也随之向后轻扬,她看向窗外黑沉的夜幕,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沉甸甸地向下压去,让人顷刻间喘不过气。

  祁宥看着她就这样站在烛火和窗外黑夜的交界处,光影婆娑,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她说——

  殿下,您看到了吗,风雨欲来啊。

  这是臣身为您的老师,教导您关于权谋之术的——

  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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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着明黄色朝服的天子坐于堂前,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视线一一扫过下首两列站立的朝廷官员们,冷笑了一声:“首辅大人,可有话要对朕说啊?”

  薛首辅干瘪的脸上一片平静,听到令和帝点他,双手执笏出列,恭敬道:“老臣知道此事后,立刻将这个不成器的孙儿给扣押下来交给廷尉府,此子若真欺凌弱小,老臣拼上此身,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下去:“可其中尚有隐情,请陛下明察啊!”

  廷尉府侍郎籍弘盛也紧接着出列,他低头拱手:“这女子名为任娘,本是涿郡人士,随夫入京,她那丈夫是进京赶考,本就是穷苦出身,一路靠这任娘卖唱换得盘缠。可入了京,住店需要钱,读书需要钱,花销多了,光靠卖唱根本无法营生,于是这夫妇二人便起了别的念头。”

  “她先是设计与薛家公子相识,勾起薛为的兴趣,再进入府中成了他的侍妾,而后又暴露出自己已是有夫之妇,若薛为不答应给她一笔钱财,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薛为自然不肯,将人赶出府去就算了。任娘的丈夫周坊见要不到钱,干脆就将此事做大,杀了他的妻子,借此威胁薛家。”

  须发皆白的薛首辅撩起官袍,端正地跪了下去,痛心疾首道:“薛为骄奢淫逸,不堪大用,是薛家太过纵容,可若说谋害人命,欺压百姓,是绝无可能的啊!”

  薛贵妃的兄长——车骑将军薛怀忠也随即上前一步,胡须歪斜,哽咽着拜了下去:“若臣的儿子真做了如此恶劣之事,臣绝不姑息,可事实并非如此,请陛下明察啊!”

  崔锦之站在为首第一排,面容冷淡地瞧着他们众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并没有急着插嘴。

  御史大夫叶榆先是向令和帝作揖,再看向薛家父子,冷声道:“任娘的夫君可是在廷尉府前以死明志,这份心性,怎会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薛怀忠冷哼一声:“他和任娘的死脱不了干系,怕官府缉拿,畏罪自杀罢了。这人还在廷尉府前妖言惑众,若他不死,廷尉府也绝不会放过他!”

  妖言惑众。

  那人说的是——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令和帝也想起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

  崔锦之心道不好。

  令和帝此人,说的好听是仁厚,说的不好听,便是优柔寡断。或许身为闲散王爷,这种品行是恰到好处,可身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能驾驭群臣,甚至会引发奸介之祸。

  可他又极端刚愎自用,喜欢臣工为他戴高帽,称颂功德。或许身上担的责任,会让他偶尔心清目明,愿意让崔锦之放手改革,也会对薛萧一党抱有警惕。

  但大多时候他更注重的是青史如何评价他。

  薛家人欺压民众,贪财好货,他并非不知道,可此时此刻,令和帝更在意世人的评价。

  若顺着薛家给的台阶下了,倒也不失为保全他“明德天子”名声的法子。

  崔锦之轻微侧身向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叶榆,他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复道:“薛将军刚才说,若自家人做出这些事,绝不姑息?”

  他从怀中掏出数本奏折,恭敬地举过头顶,随着他这一举动,数位御史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只见叶榆高声道:“臣与诸御史同僚联名弹劾薛氏一族,圈占土地,强压百姓,其世家弟子,舞弊贪污,私下受贿!”

  李公公快步下阶,接过了叶榆手上的奏折,又恭敬地递给了令和帝。

  他没有瞧递上来的奏折,冷着语调说:“念。”

  叶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声唱到薛氏一党的罪证,足足念了两刻钟才罗列完毕。

  太和殿两侧的鎏金铜兽庄严肃穆,香亭中紫烟缭绕,众人垂袖而立,静默不语,可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场关于朝廷体系的上下彻查,于此刻开始了。

  千层巨浪,就此掀起。

第十五章 密谈

  自叶榆弹劾完毕后,朝会上顷刻间落针可闻,明明只安静了几息,却好似度过了十几年一样漫长,忐忑、不安、彷徨的情绪萦绕在众人心间,大臣们皆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要说表面上最是平静的二人,却是崔锦之和身在舆论中心的首辅薛成益。

  皇帝坐在上首,面色阴翳暗沉,沉默了良久,终于冷声开口:“首辅大人,对于御史台弹劾薛氏族人的奏章,可有异议啊?”

  薛成益沟壑纵横的脸上却仍是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和帝却被他冷静的神色气得拔高了音量:“好!好一个欲加之罪!”

  他伸手将李公公手上的奏章重重地拂到地面,青筋暴跳:“这上面悉数记载了他们的罪证,你这话,倒是朕的御史台污蔑你的族人了?!”

  薛怀忠咻地抬起了头,刚要辩解什么,却被薛成益用严厉的目光压制了下去。

  他仍然回答地极尽从容:“既如此,臣只能暂且卸去身上职务,听候廷尉府判审了。”

  言罢,他重重地磕了头,又直起背脊,目光盯着令和帝脚下,一字一句道:“臣问心无愧,多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燕鞠躬尽瘁,如今受奸人蒙害诬陷。”

  “但臣相信,陛下乃百年难遇的明德天子,定能还臣一个清白。”

  令和帝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审视着薛成益,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内阁首辅薛成益及其薛氏一族暂卸官职,责令闭门候审,未查明前,不得出府。”

  又望向诸大臣:“此案交由廷尉府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总算等了退朝,诸位官员都头重脚轻地向外散去,有的人是面色青白心中惶惶,料想此事必定牵扯自身,而有些人却是心中畅快,脚步轻松。

  御史大夫叶榆正是意气风发地落了几步,和崔锦之一道落在了最后几步,先是对她抬手微微作揖,随后语调轻快:“今日弹劾薛氏一族的罪证,还要多谢丞相了。”

  崔锦之微微一笑,轻缓道:“叶老言重,锦之不过提醒御史台一二。”

  “若非丞相看出陛下早有除薛之意,御史台今日又如何敢弹劾呢?”

  除薛之意?咱们这位天子怕是还不敢动这个念头,只是薛家势大,世家弟子又多在朝中任职,皇帝渐渐心生警惕罢了。

  “崔大人,叶大人,还请留步!”

  崔锦之唇边略微勾起一个弧度,她走这么慢,可不是为何和叶榆叙话,而是为了等皇帝的传召。

  李公公快步追了上来,还微微喘着气:“两、两位大人留步!皇上口谕,请二位大人前往政事堂议事!”

  二人皆随着李公公往政事堂的方向去,沉默间已到了堂前,李公公弓腰侧身,为崔锦之二人推开了门,“二位大人,请吧。”

  崔锦之同叶榆一道踏入时,就瞧见令和帝已坐在书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方才朝会上递来的折子,下首檀木椅已坐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大理寺卿傅和同,见了他们二人,微微点头。

  丞相二人先是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令和帝头也没抬,摆了摆手道:“赐座。”

  崔锦之低头敛目,道了声谢后,坐上了御赐的木椅上。

  终于看完了数本奏折,令和帝抬起头看向下首的三人,轻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傅和同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令和帝的话一般,崔锦之更是拢袖而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叶榆心底暗骂这两人,拱手正色道:“今日递上来的奏折,皆由御史台查证收集,绝非闻风而报。”

  令和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沉吟了好一会,才哼笑了一声:“首辅今日在朝会上如此言辞恳切,倒真像有人冤了他似的。”

  崔锦之冷眼看了好一会,突然出声:“这些罪证记录的薛氏族人,遍布京城,四处分散,有的甚至远在郡县。”

  “若大理寺查证起来,落到首辅大人的头上,最多也只是个管教不力,失察之罪罢了。”

  剩下二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令和帝的脸色也随着崔锦之的话渐渐沉了下去,他扣着桌案,良久,忽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朕还动不得他了?”

  “薛家势大,根系盘根错杂,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军队之中,都有其族人。”

  崔锦之仍是不急不缓,“陛下本是仁德之君,却让他们一步步膨胀了野心,登基数年,却还要处处受薛氏之制。”

  此言一出,气氛顷刻凝重,叶榆与傅和同齐齐变了脸色,立刻起身跪了下去。

  丞相在心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跟着行了跪拜大礼。

  令和帝没开口,只是神色阴翳,指尖不停地摩挲着桌面上的镇纸,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才道:“那依丞相之见呢?”

  语气轻缓,却分明让人听出了其中不可忽视的杀意。

  崔锦之缓缓抬头,肃容道:“薛家,还动不得。”

  “薛氏多年来已向朝廷逐渐渗透了无数子弟,一旦彻查,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首辅把控内阁,若骤然停职,一时间必定混乱不休。”

  令和帝冷笑着瞧了她一眼:“爱卿的意思,便是朕还得让一群人强横欺主,目无王法了?”

  “臣并非这个意思。”崔锦之笑了笑,“削弱薛家,是重中之重。按照叶大人递上的罪证彻查,绝不姑息,薛将军之子薛为,怕是也活不得了。”

  “纵然薛家手眼通天,哪怕黑也能说成白,可怎么也不能盲了悠悠众人的眼睛,薛为——必须死,还得于午门外问斩,告诉天下百姓,胆敢凌虐弱小,横行不法者,下场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