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352章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标签: 种田文 穿越重生

  “别人都议论那相师灵验。可是依我看来, 若是那女人没遇见那相师,她也许不会在六月六噎死,出殡的时候也不会臭闻十里,多年后还是一个县城的笑谈。真是时也命也。”

  讲完故事,珍卿看着神情惘惘的元礼,总结陈词:“这世上既然没有鬼神,就没有注定会发生的悲剧,别人并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元礼,你的命运在自己手中。”元礼垂着头绞着手指头,嘴巴左扭右扭的,看似很不服气,他偶尔抬头端详珍卿,眼神显得又偏执又倔强,大约还有不明显的无助?

  他的脚把桌腿踢得梆梆响,莫名气愤地问珍卿:”小姑,我听说你爸爸抛下你很多年,他跟我奶奶重新结婚,也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没想着接你来享福。要不是他们年纪大,生不出来健全的婴儿,也许永远想不起来管你,你不觉得,大人都很无耻吗?你不恨他们吗?“

  元礼有强烈的不甘和恨意,不过,他能说出这些也算剖陈心迹了。想起杜教授不管不问的日子,珍卿不免在心内唏嘘。

  刚才谢董事长母女的对话,忽然提醒了珍卿:她父母前后生了四个孩子,除她外前头三个全部夭折。其实本质上来说,”杜珍卿“这孩子也夭折了。谢董事长怀的两个甚至没机会出生。

  杜教授大约有什么身体缺陷,可能”精子质量“不太行。说得自私一点,若非杜教授可能有缺陷,依小时候他对自己的态度,她仅凭一己之力,想到海宁这种大都市念书、工作、立足,情势会艰难得多。

  看起来,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定局的,还需要上天赐予一些运气。既然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就犯不上把别人对她的不公,日日掰开揉碎地分析评判,日日怨恨别人有多无耻多自私。

  可是不期然地,珍卿心里又蹦出一连串头绪——这些头绪刚才就开始侵扰着她:三哥昨天的言行不像无的放矢,还有今天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她们向来不是说长道短的人,而今天却额外怪异地,当着一个女儿说起父亲的尴尬隐私。

  这几个精明人士的言语举动,细想一番实在荒诞不经,还有莫名对三哥鼎力相助的滕将军和聂梅先。滕将军自称是她父母的旧相识。

  珍卿不是愚钝糊涂的人,她只是从来没向那个方向想。从应天回来以后,除了开始认真对付学业,她的日常杂事也多,游思漫想也多。她下意识地以为,滕将军虽然是她父母的旧识,但三哥这种交际广阔的人,必定与滕将军有不为人知的深交,所以滕也像三哥的其他朋友,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可是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逻辑上根本经不起推敲。

  珍卿忽感到心脏遽跳起来,她冲动地将水杯抱起来,把一杯水咕嘟咕嘟全数倒进肚子,两手倏然重重按住自己额头,仿佛要把一个恐怖的意念按压下去似的。

  珍卿感觉注意力凝注到一个焦点,整个身心战栗得无法承受,非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不可,她慌忙地给元礼讲起故事来。

  她给元礼讲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比如有人为抽大烟卖儿卖女的,比如杜家庄有多少人衣食无继,还有她亲历过的昱衡表哥出痘的事。元礼虽不言语,其实都默默地听进去。

  珍卿下意识放快她的语速,又讲起她亲姑姑红姑的事——若是对着从前傲慢骄矜的元礼,珍卿绝不会自曝其短,送上把柄叫元礼轻贱。但如今情势不同,元礼才是自卑不安的那个。而且珍卿因为太心慌,她是鬼使神差地讲起这个。

  元礼对红姑的故事最感惊讶,他受着门第之见的影响,为小姑有这样的姑姑感到不安。他们家没有出现过风尘女子,但有一些亲戚会纳妓为妾,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女,往往叫身家清白的人看低一等。何况红姑是小姑的亲姑姑,既然找到了,想甩掉可没有那么容易!

  珍卿继续谆谆告诫侄子:

  ”元礼,人生于世谁无缺憾困顿?太过执着于痛苦和失去,连现在拥有的也终将失去,那时的艰难痛苦更甚十倍。就譬如我的亲姑姑,她比之陈家被烧烂脚的女孩,至少衣食无忧、高床软枕,还有机会读一些书。可她太执着于一时的痛苦,冲动地独身离家出走,遭遇无可挽回的痛苦。

  “元礼,道理其实很明白,你不要只看到自己的不幸,也要看到他人的不幸和自己的幸运,你能够生在谢公馆,比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幸运。”

  元礼性情上固然有缺憾,但他也继承了谢董事长的慧根,为小姑自述其短地劝解他,心里感到阵阵的温暖动容。

  可他素来骄矜自重惯了,不惯跟人诉什么衷肠,便鼓着嘴不高兴地说:”那你不怕别人借故生事?红姑这样身份,毕竟是太糟糕——“

  珍卿无所谓地捧着脸,眼神直直地瞪着外头景色:“红姑不会来海宁住,知道的人也不会乱说。你跟仲礼、娇娇三个,我可只同你讲过。大家一起守口如瓶也不大要紧。哼,就算别人知道也没什么,我从小到大听的刻薄话太多,根本不在乎。怕只怕,会危害到谢公馆的名誉。”

  元礼却听得莫名高兴了,这事仲礼和娇娇通不知道,小姑却唯独叫他预闻,这是叫他觉得自己受看重的一个证明——他向来觉得,自己在一众长辈的眼里,是不讨喜并且可有可无的。

  自然了,他也不会跟人乱讲红姑的事。自从父母离婚,家里的事他一概不与外人讲。外人晓得了不外是拿去作谈资,甚而拿来嘲讽污蔑于他,他是傻了才到处跟人讲。

  珍卿立马单刀直入地问:“我听说,你们跟人打架,你抛下朋友自己跑了,还不给你的朋友作证脱罪,差一点害了人家。”

  元礼被珍卿的话激得红眼,可他只是嘴巴左扭右扭,愤慨又微微不安的模样:“我又不是仲礼跟娇娇!我不能犯大错误,不然他们就有理由赶我!”

  他是怕长辈追究他的过错!

  原来在元礼的心目中,他远不比仲礼和娇娇得长辈宠爱看重,所以竟该如履薄冰,连犯大错也不能。珍卿苦口婆心地讲,长辈对他们三个一视同仁。

  元礼就恼火地瞪珍卿,鼻翼愤慨地翕动着,嘴巴动了半天才大吼道:“你少拿大话糊弄我,奶奶、大姑、三叔,从前疼仲礼、娇娇就多于疼我。他们总把我看成父母一营的,我父母犯了大错被他们赶走。我要是也犯大错,他们早晚也撵了我。到时候,我就真正……真正无家可归了!”

  说着元礼竟然发悲音落长泪。珍卿着实有点好奇:“这些话你不跟他们说,怎么想起跟我说?”元礼嘴又左扭右扭的,背过身瓮声瓮气地说:“你跟他们大人又不一样!你自己受过这样的罪,我晓得你不会出卖我!”

  珍卿真是哭笑不得。明明她心里有事,胸间像是堵着密实的铅块,还要集中精神给元礼条分缕析地讲,大人有大人关心爱护孩子的方式,有时候他们是润物细无声,生恐伤到他的自尊和心灵。心里爱他或者背地做了什么,未必都要对他明白讲出来。

  改变一个孩子的心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珍卿没打算一步到位。这次谈话的最后,她劝元礼先跟好朋友道歉,有必要的话讲些私事也无妨,失却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以后很难再遇到的。

  这一天中午,慕先生打电话叫珍卿去他住处。慕先生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忙着检查学生的写生作业。

  珍卿连午饭也顾不得吃,就像急于逃离一个陷阱似的,匆匆离开谢公馆去中古文艺书馆。

  到地方慕先生正在吃午饭,听说珍卿没有吃饭就颠颠跑来,感动于看重的学生这么尊师重道。珍卿是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饭后,慕先生翻看她的暑假习作,除了觉得数量不足,质量上还算满意,便催促珍卿挑最优异的放大,他照例要拿去办画展向看客兜售的。

  从慕先生中古文艺书馆出来,珍卿下意识不想回家,想到娇娇最近在读唐诗,便到书店找有注解的诗集,翻来翻去找到一本差强人意的。到账台结账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皮鞋声,后边人在阳光里的影子覆着她,她下意识向侧后方一瞥,不由瞪大眼现出一点惊吓,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两步。

  聂梅先把一本书扔到账台,大大方方地拿出皮夹子付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珍卿。

  聂梅先又跑到海宁来了,不管他是为公务或私事,其实都与珍卿不相干。珍卿三步并作两步出去,她原意是要立刻离开,聂梅先却有办法拿捏她。

  他站在路边看车上的珍卿,无视珍卿的两个保镖,似笑非笑地吮着一截烟:

  ”我知道,杜小姐在学界交友广泛,不知是否认识一位边庭先生。边先生拿着领袖给的津贴,之前为陆三少造势脱罪,抹黑应天政府□□zhuān制,前日又骂领袖不择手段,对与他有龃龉的势力兴兵征伐。——“

  说到这里,聂梅先扔掉快吸尽的烟头,两只手圈住珍卿的黄包车,不动声色地小声威胁她:

  ”杜小姐,领袖因为边先生大发雷霆,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叛徒。昨日刚刚下令逮捕他,他消息灵通跑得快。应天那里已经下发通缉令,偏巧叫我发现他的行踪,现在正要带人秘密捉拿他!“

  珍卿目定口呆地看着他,扭头等她发话的黄大光和保镖们,一时间心乱如麻,她的嘴像叫人缝缀住,不知是否该闲事莫管,立刻从聂梅先身边脱身。

  看着珍卿神色动摇,犹疑难定,聂梅先在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

  “不过,鄙人正要请小姐喝茶,捉人和喝茶,两件事赶巧凑在一块,你说我该先做哪件事?”

  珍卿惊疑不定地回想,边庭先生是否真的被通缉?按理说文化界名人被通缉,报纸上不会全无报道。可珍卿也着实不敢赌这一铺,最低限度,边先生上个月才帮了她。

  可她就算跟聂梅先坐下喝茶,难道还能就边先生的事讨价还价?聂梅先都说了是领袖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吧,这个聂梅先坏得人畜不分,之前又确实帮到她与三哥,珍卿决定暂时稳住他,考虑他不是无端生事之人,喝喝茶也没有什么,但务必找个醒目安全之处。虽然未必能为边先生做什么,探探这聂梅先的口气也好。

  珍卿从黄包车上下来,四下张望一番。她记得离电车站不远的有个不大不小的巡警阁子。聂梅先就算买通租界的警察头头,未必每个警察都卖他面子,到巡警阁子附近找地方喝茶较好。

  珍卿也没有刻意掩饰心思,聂梅先便容易看清她的心理。他们走过电车站没几步,珍卿看不远处的巡警阁子,又看着旁边的大中西点铺,仰头跟聂梅先假笑:“聂先生,我们边喝茶边吃点心,好不好?”

  这个时间不晌不晚的,点心铺里压根没有客人。但珍卿他们还是择了最靠里的位置,以便能够不受打扰地说话。

  聂梅先坐在靠里头的位置,身子依在那桌后的角落里,完全不暴露在窗子外面。珍卿择定他对面的椅子,弯身落座之后,见聂梅先刚还平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阴鸷凶狠,他按着桌沿的手甚至鼓出青筋,现出愤怒而克制的形态。珍卿不明所以地看着此人。

  服务员上来问他们点什么,珍卿看聂梅先怒色腾腾,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珍卿点了点心和两杯绿茶,等这位阴晴不定的聂先生说话。

  过了没多大一会,聂梅先犹带薄怒地回过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与你那位好三哥,现时段已经鸳被同眠了?怎么,有志气有学问的杜小姐,也打算随时随地结婚生子?”

  珍卿叫唐小娥和唐万贵退开些。这两人依言稍微退开一些。

  昨天三哥那样对珍卿,她其实没有心理准备,晚上辗转反侧良久才睡着。此时此刻,冷不丁叫个年轻的外男问诘,她觉得一股激越的热意上脸,面红唇颤地不知如何对答,她拿起绿茶杯子吸吮那麦管儿,水足足喝下去半杯子,她才勉强把情绪镇定一些,抬头见聂梅先还目光灼灼以视,恼羞成怒地说:“这干你什么事?!”

  聂梅先骤然又黑了脸,咬牙切齿地捏住她手腕,说出莫名其妙的话:“你那好三哥还没告诉你吧!”

  说着他不等珍卿反应过来,给爱讲故事的珍卿讲起一个俗世故事:

  “大约是廿年以前吧,一对逃婚私奔的青年男女,为谋生计辗转来到革命前沿的粤州,因为男主人经济上无能,女人不得不出去做帮佣补贴家用。这女人做工的一个主家,是支持先总理闹革命的上尉。

  ”上尉的结发妻子是个氓妇,只晓得种田织布带孩子。上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知书达理又肯捱肯做,她外表柔弱却秉性顽强。上尉不觉馋涎这女人的才色,见她跟丈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故意找人带她丈夫出国做生意,他自己在暗里摩拳擦掌,想软硬兼施地霸占他人之妻。

  “上天也帮这色胆滔天的上尉,女人的孩子体弱多病,她丈夫又不在她身边。上尉总赶着机会献殷勤,好像生病受苦的是他的妻儿,连女人的孩子后来夭折,一应丧礼开销都是他张罗。

  “唯一的孩子夭折了,女人的丈夫固然也痛苦,上尉却总有办法支使他出门。这上尉终是强行霸占了女人,那时候粤州闹起登革热病,女人若离开上尉根本活不下去,便干脆安于上尉的供养。不久她就怀孕,上尉像服侍皇后一样服侍他。

  “……那年的正月里,她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婴,偏偏这时候她丈夫回来,看到奸夫□□生的孽女,不顾女人苦苦地求他,把婴儿连着襁褓扔进冰水桶。老妈子抢过去捞起来,才使这女婴逃出生天,不过她以后就病怏怏的。

  “这时候上尉拥戴的先总理,革命事业屡屡受创失利,粤州已经是是非之地,上尉只好护送先总理逃亡东洋。上尉一去就是长年杳无音讯。这对年轻的夫妇便重归于好,还叫这个通奸生的女婴,跟了女人丈夫的姓氏,后来还带回家乡由丈夫的父亲养育。可是遭遇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始终视女婴为眼中钉……

  “多年以后,上尉已是政府的封疆大吏,凭借一对羊脂白玉的镇纸,凑巧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听闻当年喜欢的女人已死,倒是女儿还在人世,为了弥补生而不养的缺憾,已经是将军的上尉先生,迫不及待想跟女儿相认,想让她过上珠帷翠幄、金奴银婢的生活……”

  “别再说了!!!”带着哭腔的女孩骤然站身,把椅子带出凄厉刺耳的噪响。唐小娥姑侄惊愕地相视,赶紧上去查看珍卿的情形,见杜小姐早已泪流满面。她眼中的瞳子惊惊颤颤,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抖落,透明的泪珠仓皇地坠落,粉身碎骨地同灰尘滚成一团。

  珍卿压抑着汹涌的思想情绪,无助地握紧了拳头,不由自主地颤抖抽泣着,将自己哭成一个泪人。唐家姑侄对她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知道她此刻心神受到重击,决不能再留在这里,叫个莫名其妙的聂梅先刺激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写一点讲清楚,免得有读者太着急。大概的事实其实已经讲清楚,难的是怎么应对感谢在2022-04-01 18:41:55~2022-04-02 18: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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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最关心的那个人

  在大中西点铺子里, 珍卿焦灼一上午的念头,就被对面的聂梅先这么轻飘飘地揭露。她想起在应天见过的滕将军,想起三哥昨日的语重心长, 想起谢董事长母女的意有所指。她想起幼年在杜家庄,杜教授总爱意盈盈地看着妻子, 对着女儿却总是回避和厌恶, 还有之后经年对她的漠视和亏待。

  珍卿没法像一台电脑, 接到一个消息指令, 就冷静地作出合理反应。她的呼吸、血流、心脏、神经都紊乱了, 她像一个到了癌症晚期的病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却不知哪里有特效药能疗治自己。她感觉再不想法纾解自己, 她就会像一个血脉贲张的人,炸得一片血肉模糊。

  聂梅先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泪飞顿作倾盆雨的女孩, 惶然地错乱着脚步跑出去。

  唐小娥和唐万贵追赶出去,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合, 悲愤欲绝的珍卿慌不择路,正巧电车站那里停着一辆电车, 她下意识地拔足狂奔, 在它启动之前跳上去。不等唐家姑侄一同赶去,那电车就施施然地启动, 洋人司机见有华人追赶, 很不屑地加快了速度。

  珍卿在车上还泪流如注, 可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悲伤。电车不知走过了几站, 珍卿厌烦车里的气味和声音了, 便随意在一个陌生的站点下车。她的精神理智已经颠乱, 她只是循着本能一直向前迈步。这样不知疲倦没有方向地走,她对时间完全了失去概念。

  她走了也许有几个小时,她的身体四肢疲劳酸痛,可她通通没有知觉似的;她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可她晓得她还不至于死去。她像着了魔似的一直走,没有一次回头看,她只知道她的脚步不能停。

  她一旦停下她的脚步,思想和情感的邪恶旋涡,弄不好会瞬间把她撕成碎片。她有种荒谬的意识:她的一切生机都在脚下,她绝对不能停下她的脚步。

  她不知道颠颠走了多久,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她狠狠地摔了一大跤。这是一处华灯璀璨的街道,不远处有几个身穿制服的巡捕,懒洋洋地看她仆倒在马路上,然后又惊讶看她像个圆轱辘似的,从旁边一处阶梯滚落下去。幸好下面还有一段地面,阶梯并非直接伸入江水里。

  这个不大不小的变故,叫珍卿像被人兜头泼了凉水,让她快要爆炸的思想情感,也脑海的高空乏力地跌到地面。思绪和情感不再纠缠乱飞。她就在阶下找个地方坐,一样样地将她的思想情感巡视过去,渐渐意识到哪些要紧,哪些也许不大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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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早前的大中西点铺

  从聂梅先威胁珍卿一同喝茶,唐小娥就寻机给陆浩云打电话,讲聂梅先行事让人猜疑,怕是没安好心。陆浩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却正错过珍卿跳上的电车,他赶紧打电话给蒋探长,叫他调动力量帮他找人。

  陆浩云打完了电话,又冲进大中西点铺的座头,揪着聂梅先的衣领子,怒问他究竟跟小妹讲了哪些,有没有委婉言辞美化内容。

  原本怒气腾腾的聂梅先,在珍卿走后就像泄气的皮球,这时想拨开挟制他的陆浩云,莫名有点使不上力似的,又忽然冷蔑地睨着他,故意出言不逊:“我固然会委婉言辞美化内容,但是,她生母偷情生下私生女,无论如何粉饰都是事实,母女一脉相承的轻浮,她有什么不能接受!”

  陆浩云看着牙尖嘴利的聂某,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却只来得及狠狠打他一拳。当聂梅先的属下涌进来,陆浩云在唐家姑侄周旋下脱身,赶着去寻找不知多伤心的小妹。

  珍卿下车的站点不确定,她无意识又信步乱走,即便陆浩云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也耗费四个多钟头才寻见她。

  陆浩云赶到城北江岸边,马路边的车子旁等候着蒋探长,蒋探长一见人来,丢掉烟蒂接着陆浩云说:“杜小姐在下面坐了半日,说什么都不理,一直哭。我叫人近身守着他。”

  陆浩云不及与蒋探长多言,脚步颠颠地步下层层阶梯,他便看见临水一块石头上,坐着缩着一团的小妹。她双腿抱紧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在这片逼仄的水边平台,四个提着电石灯的巡捕,把小妹从三个方向围护严紧。

  看着灯影中小小的女孩身影,陆浩云感到心脏上尖锐的痛。他晓得活在升平世界的人,倏忽被一件新认知颠覆世界,那种混乱崩溃、无所衣着的感觉,会让人无所适从到崩溃的。所以即便滕将军一直催促,他也想循序渐进地透露一些事,让小妹有一定心理预备。

  可是喜怒无常的聂梅先,一记乱拳打乱他的循序渐进,让小妹忽然直面生活的苟且与不堪。陆浩云此刻站在小妹身后,竟然有近乡情怯之感——他不忍惊动这舔舐伤口的小可怜。

  他最终蹑手蹑脚地走近她,伸长手轻触她的肩膀,像怕惊动一个不安稳的灵魂。他轻轻地呼唤一声:“小妹——”

  珍卿幽幽从膝上抬起面庞,看着满面忧切的三哥。天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她那两只清凌凌的杏水眸,迷离得像两个大核桃,那被泪水濡湿的面庞,在幽荡的水光和模糊的电石灯光中,融合着惊骇悲恸的朦胧光晕,看得陆浩云心疼又心惊。

  她认清楚来人是陆三哥,惊痛无助地哽咽出声:

  “三哥,我祖父怎么办?我祖父怎么办?……”

  对家人的所有认知一朝颠覆,颠倒扭曲的认知情感太折磨人。

  珍卿两辈子看尽恶亲的嘴脸,遇到一个恪尽慈母之责的云慧,她生前死后都把她视若神女。珍卿年年月月地怀念生母,无形间将她看成无暇的美玉,圣洁的仙女。设若杜珍卿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生母的美好形象岂不悉数崩塌?从老家的乡下到县城,多少知情者诋她为私生女,她从前自誉为爱情的结晶,暗里嘲笑诋毁者井底之蛙。现在想来又多么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