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第41章

作者:三水小草 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重生

  “我写一张帖子。明日送去洛阳城外清心别院,那是我的嫁妆,有现成的木料,他们三日内就能置办八十张书案胡凳,再选五个精干仆妇进来,照应这些姑娘起居。

  “一内院如何能住几十个姑娘,纵使要去北疆吃苦,她们如今未授官,正是你施恩之时,自然要做得体面些,将阿蔷你们姐妹从前住的院子都收拾出来,阿茵与阿薇的住处就让这些姑娘暂住,你住的地方就做读书习字之用。

  “每个姑娘吃穿用度你说一概同北疆学子标准,可你北疆盐价几何?东都盐价几何?你北疆书院有你定远公之威,自然事事齐备,十文钱的生意给你九文,多买一些可算八文,又或是长年供给,总要给你低价,在东都又如何?其中差错可有人算过?

  “她们是在上阳宫内吃了苦,可宫中万事皆有规矩,一言一行都有宫人看管,既然是规矩,你就要先用了了前面的规矩,立下你的规矩,郑家姑娘之事究竟如何?若是一直不明不白,你让那些姑娘在国公府内如何自处,郑家姑娘来日如何在你北疆为官?”

  看着卫蔷站在一旁乖乖听着,她心里一软,阿蔷从小在北疆,丝毫未学主持中馈之事,能做到如此这般,何尝不是已竭尽所能。

  “阿姜要是还在,见你将国公府塞成如此模样,怕是又要揪你耳朵。”

  听崔姨这般说,卫蔷一笑:“总有崔姨帮我拦着。”

  崔瑶竟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

  先将大概事情吩咐了一圈,其余人都散了,只有陈重远跟在身边,崔瑶拉着卫蔷的手,让卫蔷送自己回客院休息。

  看着国公府里长了几十年的书,她拍拍卫蔷的手臂,缓声道:

  “还记得将崔姨从河中府请来,便是小阿蔷最伶俐之处了。”

  “是崔姨最心善,从我小时就帮我,我才能一直记着求崔姨。”

  一句话又将崔瑶逗笑了,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

  “狸奴,你武艺可有长进?”

  陈重远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每日苦练,自觉是有几分长进,只是总打不过行歌。”

  卫蔷替他说话:“行歌是自小搏杀出来的,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属中上,狸奴在我府中不仅每日勤恳习武,还帮我做了不少事,行事稳重,府中上下无人不喜他。”

  “这就好,他阿爹还有弟妹日日问起他,问得我两耳生茧。”

  崔瑶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了儿子虽然欢喜,可她的九成心思都放在了如今乱糟糟的定远公府上。

  “你府上可是那叫清歌的姑娘为你操持家事?明日起就让她先跟着我,不管你在北疆如何,到了东都,迎来送往之事就不能只让你一人操心,抬手就是归德郎将和承影将军,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用的都要再好用些。”

  卫蔷点头称是。

  崔瑶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定远公府东角,距离陈重远住的前客院和卫蔷的书房都不远,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崔瑶带来的仆妇已经将院中上下打理清楚,卫蔷一进院中就闻到了崔瑶最爱的香。

  看见院中一处正开的玉兰,还有墙角摆了几盆花,崔瑶笑了:“阿蔷对我总是有心。”

  “想投崔姨所好,思来想去只记得崔姨喜欢花草,就找了这个院子,这些花大半是狸奴寻来的。我对这些花草只懂用眼看看,寻花是不能的,倒是您何时想看辣手摧花,只管来找我。”

  崔瑶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卫蔷的肩膀几乎要站不稳了。

  笑过之后,崔瑶就打发了卫蔷去忙公事,她也要梳洗小憩一番。

  待卫蔷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陈重远对自家阿娘道:“阿娘,我看阿蔷姐姐与您,与我,还有府中上下老老少少都相处随意,唯独对那些被送来的姑娘,总觉有些束手束脚。”

  “狸奴你说得没错。”

  崔瑶走到玉兰树下,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阿蔷待你,就如长辈,待我就是晚辈,待她手下那些少年将军就是元帅亦是长辈。”

  “她少年失家,就在北疆为自己重新建了家,在这家中可做长辈,亦会做晚辈,会做杀人之兵,更会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

  手指摩挲着玉兰细瘦的树干,看着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蝶,崔瑶摇了摇头。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第44章 所愿 “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

  阿蔷姐姐未做过哪般的少女呢?

  阿娘的一句话仿佛比玉兰的花瓣还轻,却落在了陈重远的心里。

  有了崔瑶的安排,很快,卫行歌和他手下兵卒也不必像从前哪般严防死守,谁能想到呢?几个精干的嬷嬷在这定远公府里竟顶的上他们上百兵卒。

  却也没闲下来,屋舍修整,搬动桌椅,折腾了一番下来,给几十个姑娘起居、读书的院子都有了样子,姑娘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拘在一个院子里了,迁住所的时候,她们各自拎着自己的细软,步履轻盈,像是一团在定远公府里流淌的香雾。

  陈重远远远地看见了那一团雾。

  他自幼见惯了这样的女子,他阿娘年轻时就有才名,出身、教养无一不好,她在长安或者洛阳,总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来拜访。

  那些女孩儿也是这样的,莲步轻盈,会扑蝶赏花,脚上穿着绣鞋,头上有人荫蔽,也被早定了前程,比花更像花。

  这般的少女,她们和阿蔷姐姐不一样。

  也不只是这样,看着卫清歌跟在自己阿娘身边每天精神抖擞叽叽喳喳地学东学西,手中总不肯放下剑,他心里知道,卫清歌也和那些姑娘不一样。

  阿蔷姐姐和清歌姑娘都没有这样无忧的岁月,脚下无鞋,头上无荫,前方无路,任自己成狼成虎。

  这就是北疆出来的人,她们生而为女,却不娇弱,不羞赧,不回避……她们永远握着自己的刀与剑。

  她们没做过这般娇软的少女,想着此事,陈重远觉得自己又见到了自己从前未见的东西,就像世家与寒门的轮转一样,新的东西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好像离从前那个一心想要从军建功立业的陈五郎越来越远。

  短短几日,崔夫人得了定远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喜爱敬重。

  小姑娘们终于能两人睡一房,上课时有了书案胡凳,除了算学和养羊喂鸡之外还能听她讲《诗》和《孟子》,自然对她爱敬不已。

  伍晴娘闷头讲了几日的课,终于有人能细听之后再与她探讨一番该如何授课才能让姑娘们学得更好,崔夫人言谈举止又和气妥帖,伍晴娘本就心性赤诚,看崔夫人时眼中几乎要泛起光来。

  卫燕歌、卫行歌与卫蔷一样终于能将心思放到府外,心中对崔姨如何感恩戴德自然不必说。

  卫清歌被她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如何待人接物,从四季衣料到酒水品类,再到设宴排座,虽然小姑娘偶尔会昏头昏脑不知如何应对,说起时崔夫人也总是笑嘻嘻的。

  “我就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师父,还香喷喷的呢。”

  崔夫人就如一阵迟来的春风,一下将定远公府吹得柔软又温暖。

  就连大厨娘都爱极了她,自从被指来了定远公府,面对着一碗汤饼就能吃得开心的堂堂定远公,大厨娘一身厨艺无从施展,几乎要憋出病来。等到崔夫人来了,先划出了一府的度支,又定下了定远公一顿须要两个菜,每日能使出本事做四个菜,大厨娘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只有囊中羞涩的定远公对这“份例”心疼到不行,肩膀垮下来反倒把崔瑶给气笑了。

  “我在洛阳周围三个嫁妆庄子足够供你们府中上下开支,你既然心疼,我就将你养起来。”

  卫蔷连忙摇头,哪有她请了崔姨来帮忙,反倒让崔姨养她的道理?

  崔瑶说这话本是玩笑之言,细想一下却又觉得可行。

  “阿蔷,你与兵卒同吃同住,是你为帅领兵的分内之事,我供养自己甥女也是应有之义,从今天起,只要你在洛阳,我就一日供你四个菜,不光是你,燕歌行歌清歌,她们既然都姓了卫,也都是你家人,我也供他们。”

  “不,崔姨,断没有这般道理……”

  崔瑶却不听卫蔷如何说了,摇摇手说:“反正我每餐要多吃两个菜的,东西是我的,大厨娘尽管做了,端到你们面前,不吃就倒了。”

  卫蔷还能如何?

  也只能应了。

  卫清歌在一旁眨着眼睛看,要是从前早就吱吱咕咕笑了起来,现在好歹知道了捂住嘴,不要笑出声。

  当日午食,卫蔷吃的就是青精饭另加一道以椒盐调味的炙鸭和一道腌菜与猪肉做出来的肉饼。

  青精饭又称乌饭,是将米蒸晒后再浸之以“南烛”汁,如是反复而得,要吃时也锅中复蒸即可,四月新制的青精饭用了“南烛”的新叶,颜色乌黑,卫清歌是盯着羊想着肉吃着粟长大的,连米都没吃过几次,看见碗中黑漆漆一团被吓了一跳。

  卫蔷笑着说:“崔家有擅作青精饭的仆从,做出的青精饭要九蒸九制,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就甚是有名,别看样子有些奇怪,前唐时道家食之以强身健体,隐士混迹山林餐风饮露,亦好青精饭。”

  一把米想要吃下肚要九浸九蒸九制,自小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眼睛都瞪大了,连忙吃了一口饭,品了又品,也没吃出自己要成仙的滋味来。

  吃完了饭,卫清歌赖在卫蔷身边不肯走,说道:“家主,吃米要九这九那,那吃羊是不是要九九八十一……”

  姑娘们有了书案胡凳,卫蔷自己的椅子也回来了,往椅背上一靠,她瞧着满脸惊讶的小姑娘,笑着道:“只要不吝惜人力,九千九百道工序的饭菜也能做得出来,不说工序,连材料都能给你堆到惊人地步,我曾听闻过南地一道团油饭,虾、鱼、猪、羊、鸡、鹅还有蒸过的蛋一并拌进饭里,好像还要放山珍荠菜之类,调味之后上锅一起蒸。”

  小姑娘被吓到了,连忙说:“有这力气,去开荒筑墙不好么?铺路也行啊!也没见洛阳城外的路就比蓟州到云州的路更好,路上还有人穿着麻衣呢,有这等折腾功夫为何不为他们种棉?我这几日听崔夫人教我往来规矩,我也总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繁琐之事呢?没有人家里要修屋么?那什么调香也是,要摘花,要找什么檀木,甚至要龙什么,有这功夫纺纱织布不好么?”

  这是卫清歌自来了洛阳之后长久积累的困惑。

  浅薄,又带令人心惊的锋锐之气。

  卫蔷原本想闭目小憩,又将眼睛睁开了。

  “如今天下并不能让人人都穿锦饱腹,所以以千百户奉一家,为世家,以天下之力奉一人,为皇帝,所以正是有人穿麻衣尚衣不蔽体,才有人着锦绣还要倾天下之力建宫墙,也是有人要建宫墙,才有人衣不蔽体。”

  卫清歌听了,皱着眉说:“那若没有世家,也没有皇帝……”

  这是真正大逆不道之言,抱着剑的小姑娘却毫无所觉,想着想着,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家主,北疆就是这样!”

  “北疆?北疆可有我呢。”卫蔷笑了,“我身承先帝赐下的征地令,算得上是统御北疆的大地主,靠着北疆百姓辛苦劳作筑城养兵,与世家、皇帝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家主你不吃什么九什么的米呀,你穿衣吃饭和所有人都一样,你还养了燕歌、莺歌,我……家主你养了好多人,弄得自己总是穷兮兮的……收来的税你也不建府……跟他们都不一样的。”

  卫清歌努力说着,在她眼中卫蔷千好万好,怎会与那令人生厌的世家与小肚鸡肠的皇帝同类呢?

  卫蔷被卫清歌逗得乏意尽消,她站起来伸了伸臂膀,说道:

  “青精米、团油饭、箸头春……这些好东西谁会不喜欢吃呢?如今北疆吃不到是因为北疆穷,不是因为我不想吃,我把钱都花完了也不是因为我不想攒钱,是因为总有用钱的地方,你以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是因为我还没到能享受的时候。”

  卫清歌有些糊涂:“那什么时候家主你就能顿顿吃青精米了呀?”

  她可得早些学了手艺,不能等家主想吃的时候她做不出来。

  “等着吧。”

  卫蔷看向窗外的天,今日天色不错,有两只燕子结伴飞过开着花的梧桐树。

  “等到……北疆的织棉卖到了岭南最偏僻的山里,岭南的荔枝也进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国能种出最好的米,崖州种起了能做车轮的树,等有异域的商人过玉门关而来,驼铃声响在寻常街巷,再清贫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鱼便吃鱼,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从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财的男子一般读书习字为官做宰。纸笔通行天下,一本诗书,江山内外无人不能读。到那时,我自然整天吃团油饭,还要两只羊腿来配。”

  听得卫清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声道:

  “家主,要真是有那般好日子,我也想吃团油饭,羊腿就不必了,鸡腿一日给我两个就好。”

  卫蔷听着,又笑了。

  笑完,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放在书案上的手,手上有一道长疤。

  “这也是我应了你顾师的。”

  我应了她藏起杀人刀,也……

  “我可是应了她,不见此光景,不去黄泉见她。”

  如此,才有了这疤,才有了“定远公”,才有了如今的北疆。

  “家主,那我们可要快些,从前你回信晚了顾师都要写信骂你的。”话说一半,卫清歌捂住了嘴,又慌忙改口道,“不,此事不急,我们还是慢慢来,顾师说不定早在黄泉玩得开心,也不想早早见你。”

  书案上那只手慢慢攥起来。

  卫蔷抬头笑着说:“崔姨午睡该醒了,你早些过去,别让她差人来找你。”

  卫清歌走了,卫蔷又坐在了书案前,她抽出一本奏折,没有打开,只在手中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