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44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她抚摸着那件绣工精致的烟紫色茱萸纹褙子。

  嗅觉与味觉一样,是有记忆的。

  这是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纬衣服上的熏香。

第七十九章 美食主播高俅(上)

  “二嫂,喜事,大喜事!咦?姚娘子咧?”

  高俅穿着一身蹴鞠的短衫,满头大汗地叩门而入。

  沈馥之迎出来:“欢姐儿歇在屋中。她从驸马府上回来,就病了,汤药吃到今天,总算见了向好之意,烧未退,但能进些汤水。”

  高俅道:“哦,二嫂原是在家照看姚娘子。怪不得,俺去了饭铺,只见到你家那个叫阿四的伙计,和一位,一位”

  高俅再是人精,心里揣摩出蔡荧的身份,却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沈馥之倒坦然:“那是欢姐儿的姨父,早些年就与我和离了,有时走动走动。”

  高俅不由暗赞。

  离婚后,就和贬官后一样,最是相看人品的时候。

  那沈二嫂的前夫,方才瞧着,从头到脚的书卷气,居然还能来一头扎进脚店饭铺里,帮她看顾生意,可见这夫妻俩心性都不坏。

  还能抢救一下,撮合撮合,没准儿破镜重圆、老房子又点着火了呢。

  不过此刻,高俅无遐嘀咕玩笑话。

  他是来给沈家送订单的。

  “二嫂,今日我奉了王公之命,进宫陪遂宁郡王蹴鞠。郡王说,三天后乃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就是那天被姚娘子救回来的老祖宗,她的寿辰。大长公主薨了后,那老祖宗住回宫里、陪着高太后,后来郡王出生后,高太后特命她照顾过几年郡王,老少之间不可谓不亲睦。这一回,陈夫人七十大寿,遂宁郡王要在府中给她摆宴,向太后和朱太妃也会去。哎,欢姐儿”

  高俅兴致高昂说了一半,正瞅见姚欢出现在厢房门口,慢吞吞地往他们走来,看那步子,果然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再看那脸色,蜡黄里透着青晃晃的,嘴唇起了干皮,果然是烧了好几天的模样。

  美团忙离了药炉子,去扶她。

  沈馥之嗔道:“怎么起来了。”

  高俅却道:“起来了也好,扶娘子去堂屋坐着吧,此事可比去王公府上做一次雅集,更值得好好合计合计,小高俺,须和二嫂、姚娘子一同商议。”

  三人在厅里坐下后,高俅接着说重点:“遂宁郡王当真是个好心肠的贵人呐,他上回屈尊答应了小的,平时只要想得起来,便遣内侍来买些你家的吃食,带回宫里当点心。不曾想今日提及之事,更有戏。他说,寿辰那天,叫内侍来多买几样你家的风味小菜,什么冰糖山楂腰花、猪肚红枣糯米糕、杏渍鸡脚的,用在寿宴上下酒。呃,炙猪肠,就不必了,那个确实不好上席面”

  沈馥之与姚欢闻言,四目相望,再看回高俅,两对很像的杏眼里,写满了惊喜与感激之色。

  高俅上能混贵胄权臣圈,下能混市井江湖圈,素来最享受的,便是领受这种来自各阶层的或赏识、或崇拜的目光。

  不过,他如此着力地帮衬这娘俩,确因她们先帮衬了苏学士的家人。

  正是基于此,高俅并未只顾得意。

  他正色道:“俺也不是没在遂宁君王府中吃过他赏的饭食,咳,宫里的厨子,也就那样,再说,吃厌了的山珍海味,哪有新鲜有趣的风味小菜惹人。故而,二嫂和姚娘子要有信心。但俺还思虑的是,吾等不可悄没声儿地就将此事办了呀。”

  姚欢虚着嗓子道:“那自然,若只是姨母与我将食盒送到宫城门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在大街上吆喝的机会。高郎君,你帮人帮到底,可否带上吾家银钱,打点打点那来接洽的内侍,劳烦他,出宫来我们饭铺取?”

  高俅笑道:“姚娘子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二嫂和姚娘子放心,所谓积善之家必有福报,二位无须额外破费、打点那位操办此事的内侍。届时依我所言行事即可。”

  三日后,东水门,汴河之畔的饭铺脚店一条街。

  入了桂月,金风送爽,秋水盈盈,几乎天天晴空如洗,人们出门逛、吃的兴致,空前高涨起来。

  沈二嫂饭铺前,又比左邻右舍更加热闹些。

  只见铺子门口三张拼在一处的长桌后,坐着三位衣着雅洁、慈眉善目的中老年妇人,一手握着柳叶小刀,一手捏着新鲜斩下的鸡爪,面上云淡风轻、指尖却分外灵活地在给鸡爪剔骨。

  “咦,这不是给磨喝乐小人画衫子的王婆婆?”

  “唷,那是给妇人做首饰的郑婆婆。”

  “哎,从前东水门一带打茶百戏打得最好的许婆婆,也在。”

  三位婆婆如老僧入定,对周遭看热闹的人们的议论充耳不闻。她们的双手,从年轻时就不是做力气活的,因而白皙干净,指头修长,使刀熟练,动作精细,片刻间,面前的小笸箩里就堆起一二十个去了骨架子、软塌塌如萱草花似的鸡爪子。

  美团和阿四,在一旁搭好的露天石灶上,架了个大陶缸子,烧着水,冒出一蓬蓬的白色热气。

  宋朝这个时代,随着铁的产量大幅度提高,民用铁器炊具也丰富起来,但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或者大型正店酒楼,无论自家还是商家,也就备那么一只小铁锅支持炒、煎、炙的烹饪手法。

  煮、炖、腌渍,还是靠陶缶。

  随着水的沸腾,其中姜片、汉葱、牡桂皮、香叶的味道也弥散开来,但在这些佐料、香料之上,不管鼻子灵不灵的,竟都还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腑的酒香。

  美团和阿四,去三位婆婆跟前端了拆骨鸡爪,细数倒入陶缸中。

  有人问道:“这是什么酒?怎地有股子甜味?”

  早有那自负见多识广的市井老酒客,带着不屑的口气指点道:“这闻起来,应是越州酒。越州,鉴湖,山阴,你们听过没?”

  众人摇头。

  “哎,井底之蛙,”老酒客叹气,“你们呐,平素里一口一个南蛮子地叫,殊不知,两浙才是天下膏腴之地。粮食多,水又好,自然出好酒。”

  他话音未落,只见人群外头挤进来几个健硕的年轻儿郎,当先那个抱着个革球,一双笑眯眯的弯月眼睛向四面八方一扫,朗声道:“没错儿,就是上好的越州酒。当年梁元帝曾说过,自己夏日读书,手畔备有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边读边饮,常至天明。”

  人群里,有的老老实实地“噢”一声,有的则嘲不哄哄道:“二嫂家是出了个烈女、得了朝廷重赏吗?这般阔气,拿酒来煮鸡脚,也是要进贡给皇帝吃吗?”

  高俅把手中的球递给身后的跟班球友,冲那冷嘲热讽的鼓起掌来:“兄台,教你说对了,二嫂家这鸡脚呀,还真叫宫里头,看中了!”

第八十章 美食主播高俅(下)

  只见高俅,噌地跃上饭铺边上的一段篱笆桩子,抬起手来冲着四面八方作了几个揖,清了清嗓子。

  “苍苍往古,继继来今。俗尘渺渺,天意茫茫。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相思一寸灰。可叹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青梅竹马定百年,郎君马革裹尸还。诸位,且说这沈家饭铺的主人沈二嫂,有一甥女姚大娘子”

  未来的大宋国脚高俅,未来的大宋军事及外交家高俅,未来的大宋十万禁军统帅高俅,此刻化身瓦子的说书人一般,巧舌如簧,语势如虹,开腔不久,铺子前聚集的人便越来越多。

  秋阳煦暖,朗朗乾坤,寂寞空虚却不冷,这露天忽然冒出来一个说书的,吃瓜群众走过路过,不听白不听。

  高俅直接抹去了章捷管闲事、曾府收义女、急救公主乳母等敏感词或容易政治不正确的情节,专注于渲染姚娘子誓不从人、与姨母相依为命、又自强不息开发风味小食的过程。

  “话说这五味剔骨鸡脚,酱焖、杏渍、咸齑、糟辣、香炸,恰合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风云雷雨雪,仁义礼智信,宫商角徵羽。人道是,词以境界为上,这饭食小菜,则是以味全为佳。平平无奇的玩意儿,甚至那些正店酒楼都看不上的食材,姚娘子却能做全了五味。酒香不怕巷子深,味美岂无伯乐识?今日,遂宁郡王为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郡君老夫人庆贺寿诞,便点了名字要将这家的五味鸡爪,悉数买去宫中,用作寿宴菜馔。”

  “哎,这位蹴鞠郎君,你是她家雇来吹牛的吧?”

  人群中,刚才讥讽用好酒煮鸡爪的男子,又起哄道:“宫里的贵人们,平日里吃腻了御膳,叫些外头街市的糕饼菓子点点心也就罢了,何曾听说正经八百的寿宴,竟用饭铺脚店的吃食的?”

  高俅也无恼色,仍是笑嘻嘻道:“这位兄台,男子不论美丑,都要多读书。若没空读书,听俺叙叙前朝事,也可弥补。想当年,我朝太祖皇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勤于朝政而忘了自己的生辰,到了长春节当日才记起,便命殿中省尚食局遣人,到我开封城大街上各个饭铺里,采买了百样食馔送进宫中,在集英殿中与朝臣共赏市肆风味。”

  他继而再次面向那些伸长了头颈的听众们:“诸位,我大宋明君历来有三代贤王之风,拆坊墙,去宵禁,不与民争利,只与民便利,更爱与民同乐,想民之所想,食民之所食,吾等生逢如此盛世,不亦乐乎!”

  众人哄闹着喝起彩来。

  “郎君好口才!”

  “有道理有道理!”

  “你看你看,煮熟只是头一道,人家捞起来送进铺子去了,定是里头要秘制一番,怎会教外人看到。”

  “那她家鸡爪怎么卖?贵不贵?”

  高俅一拍大腿,嗔道:“几个鸡爪能贵到哪里去啊!买就对了!”

  铺子里头,姚欢一边与姨母调酱料、对煮透的鸡爪进行二次加工,一边听高俅在外头开直播,心中惊叹。

  神呐,这高俅,简直就是北宋的李佳琦!

  不,不仅像李佳琦,最后那一段儿盛世太平喜大普奔的,还很像新闻联播男一号朱广权。

  忽又听得高俅提高了调门道:“哟,梁先生,梁先生安康,里头请。五味鸡爪、荔枝腰子、糯米小肚、三脆冷拌,悉数准备着呢。”

  高俅一掀帘子,引着三位头戴黑色网纱冠、身穿宫中内侍青袍的年轻男子进来。

  今日沈家饭铺已不做堂食买卖,清空了场子。

  沈馥之领着姚欢上前,一边让座,一边要给他们行礼。

  领头那个最是眉清目秀的内侍,却着忙地摆手,轻柔了嗓子,彬彬有礼道:“沈二嫂和姚娘子切莫多礼,在下姓梁,名师成,在遂宁郡王府上听差,与这位高郎君已算得相熟。而今日前来,不只来取现烹的好物什,更要当面与二嫂唠唠。那日虽在西园相遇,奈何临画公务在身,不及当面向二嫂表达敬意。”

  他说罢,也不避讳另外两个跟班的小内侍,竟向沈馥之深深作了个揖。

  沈二嫂与高俅目光一碰,即刻也向梁师成福了福:“先生折煞民妇了,往后还望先生多照拂。”

  数日前高俅拿了宫里头的订单来报喜时,已向沈、姚二人同时介绍了梁师成这个人。

  他因书画技艺出色,而被遂宁郡王赵佶相中。赵佶向天子哥哥赵煦讨得他去,用作随侍左右的跟班。

  高俅特别强调,梁师成学苏学士的字学得最像,素来亦敬慕苏学士的章风骨,而沈馥之央求曾府出面留下苏迨的义举,朝堂上下也都有耳闻,是故,这梁先生对沈家是真心愿意帮忙。

  姚欢那日听了高俅的说法,今日又亲见梁师成的做派,她是后世来的人,自然对梁师成的了解,远不止高俅明面摆出来的这些。

  据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所记,苏轼因乌台诗案远谪前,无奈将家中一名婢女赠与梁姓友人。不久,婢子便生下一子,就是这梁师成。因而,到了政和宣和年间,梁师成已得徽宗赵佶盛宠、不惧新党蔡京势力时,对外常自称“苏轼外出子”苏家后人亦不否认。

  而他与高俅一样,对苏家后人亦颇多顾念照应,甚至敢公然与蔡京对着干,在赵佶面前,支持苏轼的章重见天日。

  此时,姚欢看着这尚未成气候的青年梁师成,她揣着上帝视角来琢磨,越看他一双狭长凤眼里所积蓄的情感,越觉得不仅是尊崇书法偶像那么简单。

  倘使后人所记不是空穴来风,那这梁师成,算来本应是苏迨的幼弟呐。

  乌台诗案,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一个时代的误伤,都会令无数人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何况是顶层权力的主动出击。

  不过现下,这梁师成已完全看不出或怯懦、或孤倨的模样。他做完了礼数,认认真真地开始执行公务。

  他将沈家所备食材一一查看了,又向姚欢打听了鸡爪子的调味区别,好在宴席中应对与会贵宾问起。

  当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欢。

  他想起晌午预备出宫时,偶遇张尚仪。

  当时,张尚仪听了他的差事,抿嘴一笑道:“你呀,正好去仔细瞧瞧,那姚娘子,长得可有些像我?那日在西园雅集,我就觉得像。”

  梁师成明白,干娘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深意的。

  可干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感谢弥、漫卷琉璃、哎呦东施、毛老鼠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