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37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邵清嗓音沉酽酽地:“你与吕刚要演的戏,要做的局,你们自己商量着拿主意,不必事事向我禀报。我相信你们二人,都聪明得很。只是,一旦弓弩院的事有了进展,你越发要当心自己。若眼见着要吃亏,务必与我讲,我可另想办法。你和你姐姐一样,回燕京是要嫁人的。在开封,我实际便如你长兄一般,你万一有什么差池,我如何与叶刺史交待?”

  叶柔原本听邵清的话中有关切之意,胸中立时激荡起来,惊喜得好像当初听说萧林牙同意父亲派她来开封的请求。

  不料转瞬之间,就听得邵清的最后那句,她顿觉乐极生悲。

  所以,萧清,不管你对那姚氏有没有缱绻之情,你对我,只是待以兄妹之谊?

  然而叶柔抬头望向邵清,见了他云山雾罩似的面容中,仍好像透了几分煦暖的阳光给自己似的,又如远远的若隐若现的灯火,教迷茫夜行之人生发一丝儿勇气与希望。

  叶柔想起来开封之前,知晓她心思的姐姐,曾叮嘱她:萧清呀,与那些气概粗豪、心性简单的契丹男儿不一样,你只能,一面将事办好,一面碰碰运气,等他来属意于你,日久生情也未可知。而你,不能着急上火的,去求他、甚至逼他。

  叶柔于是强打精神,展颜一笑:“先生所说的,我记下了。先生放心,弓弩院,吕刚和我志在必得。先生等我的好消息吧。”

  邵清平静地颔首:“秋来人易乏,你去打个盹儿,这酸酪饼子,我慢慢吃着。”

  叶柔顺从地道声“是”转身出了门。

  邵清盯着叶柔的背影消失在院落转角处,脸色终于一沉,两道剑眉越拧越紧。

  今日确实反倒要感谢叶刺史这小女儿,那番自作聪明的试探之语,倒点醒了他邵清。

  吕刚的口风之紧,邵清还是有把握的。要怪还是怪他邵清自己,定是面对姚欢时,越来越忘了掩饰。女子本就比男子心细,何况叶柔对自己还有一厢情愿的希求,她看出什么,也不奇怪。

  叶家的这两个女儿,姐姐且不去说她,这妹妹,若随了叶刺史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可会为姚欢带去困扰,甚至危险?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收敛一些。

  唉。

  邵清有些烦乱地往后一仰,靠在柳木椅背上。

  他此刻,多么希望,身体里能变出另一个叫作萧清的傀儡,去替自己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应付必须应付的人。

  这个傀儡,可以缜密地布置、指挥着暗桩们,收集到有用的情报,找到那件有用的东西,传回大辽。

  这个傀儡,可以听从萧林牙的安排,不仅于公事上有所建树,还能与大辽天子倚重的南院汉官集团联姻。

  这个傀儡,可以用自己本就智慧的头脑,加上居住开封城多年的经验,为大辽出谋划策,以对得起身体内那一半的契丹人血液。

  而他,自由了的邵清,还是萧清,管他姓什么呢,他就可以像个真正寻常的郎中或私塾先生一般,去倾注全力地,追求一个同样普普通通、却令他想与她安静厮守的大宋女子。

  邵清转过头,望着墙上那幅精心裱过、再看不出褶皱破损的字来。

  那是苏轼苏学士的字,被他从脚店般的小酒馆里捡出来,宝贝似地拿回家。

  对南人的书法,邵清原本爱的是蔡襄的字。

  而现在,蔡襄是谁?

  他只爱苏学士。

  谁让苏学士在自己的《浣溪沙》里,明明白白地,写就一句: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六十八章 信使

  姚欢早晨离开邵清的宅子后,慢慢往汴河方向走回沈馥之的饭铺帮厨。

  昨日西园劳碌一整天,沈姚等人回到云江坊家中,再无余力做其他的炊事,因而今日,姚欢和美团没有卤好的鸡爪子送去明月楼了。

  姚欢于是稍得闲心,一路细瞧各种商铺小肆,乃至路边摊的业态。

  她尤其对于碾磨各种“粉”的小工具感兴趣。

  中药铺前小学徒用的药碾子,和茶坊里那种将片叶茶磨成粉的中空石墨,姚欢觉得,都可以尝试着磨咖啡豆。

  反正,倘使自己真的弄到了咖啡豆,烘烤后压粉的话,由于无法在这个时代采取意式高温压滤,咖啡粉也不必磨得多么细。

  粗糖块那般即可。

  然后像宋人用汤瓶煮茶那般,找直口的瓷瓶盛了冲热水,再以法压咖啡壶的原理沥渣饮用。

  姚欢如此盘算着,见到几间精致整洁的茶坊时,甚至畅想,不久的将来,自己说不定也能开起这般面积的咖啡屋,卖法式压滤清咖,或者加了牛乳的拿铁。

  还可以搭配鸡汁咸齑冷淘、猪下水炊饼、去骨鸡爪菘菜色拉

  那星巴克里头,不也搭配着卖意大利面、黑椒菌菇牛肉卷饼和鸡胸肉玉米生菜色拉嘛。

  唔,还有素食。自己穿来前,化疗的间歇,去医院楼下散步,看到星巴克推广“植物肉”来着。看看开封城的名流士大夫们,甭管信不信佛,吃素的也不少。

  对了,没准真能一炮走红,然后像星巴克那样开连锁店,从东水门一直开到金明池,端午节和中秋节还能顺带着旺销一把咖啡味儿的粽子和月饼。

  这样不到三十岁就能财务自由,带上姨母回她杭州老家,西湖边置办一栋湖景豪宅,成功躲过金兵汴京之围。

  完美!

  呀,邵先生,你可千万要给力,你那什么西域胡商朋友,最好是阿拉伯人,而且是随身带着咖啡豆儿的阿拉伯人。

  更理想的是,你明年能考中进士,教开封城里哪个四五品官员的家仆在龙虎榜下捉住,招为女婿,然后官运带来财运,作为天使投资人投我的咖啡连锁店

  姚欢越想越欢,不由得神思如鸾鸟,扶摇直上,在高爽的秋日晴空中畅快地打转。

  午间最繁忙的用餐时段过后,姚欢去后厨向沈馥之道:“姨母,我跑一趟明月楼,和孟掌柜结一下卖鸡脚的帐。”

  “好,要美团一道去不?”

  沈馥之正在趁着空闲调制蘸酱,边说边望了一眼蹲在几个大水桶之间洗碗的美团。

  姚欢道:“不用,让美团忙吧,我又不是那李校书家的千金,上街离不得人陪。”

  沈馥之莞尔。

  她原还觉得,外甥女自尽不成后,恢复元气也忒快了些,连带性子也变得开朗活泼许多,不免纳闷疑惑。

  但渐渐地,沈馥之越看姚欢越正常。

  这孩子举手投足间的伶俐和好学好问,可不就像她母亲少年时。

  她母亲当年,可是颇得沈括沈公青眼的族中子弟,称赞其若是男儿身,进士及第、朱紫加身亦可期。

  雏凤清于老凤声,有何奇怪。

  且说姚欢离了铺子,笃悠悠地往明月楼方向走,待估摸着正在饭铺门口洒扫忙碌的阿四看不见自己了,便倏地拐弯,向东边春明坊里走。

  她其实,不是要去明月楼拿钱,而是要去春明坊找一个陌生人。

  昨日申时,西园曲终人散后,驸马家那个叫胭脂的美貌小婢女,见姚欢正在拾掇自家带来的箧筐,忽地偷偷拽住了她说话。

  “姚娘子,俺瞧你就是个热心快肠的姊姊,方才又听说你们住在东边春明坊附近,胭脂也是冒昧,可否托你走一趟春明坊,帮我带个口信。”

  姚欢彼时,刚经历了炊事员、侍应生、脱口唱演员三重工作,正是从神经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的状态,头脑似乎又够用了些。

  她捕捉到了胭脂眼中的一丝怯意,遂直言道:“胭脂娘子,多谢你今日对吾家的指点与照拂,可是容我问一句,王公和李夫人,一看就是宅心仁厚的家主,难道贵府对仆婢会苛刻到如此地步,就算仆婢言明情由,也不许踏出府门半步吗?方才席间,我明明听见,晏公还问起翠袖姑娘的休沐假期。”

  胭脂心道,这姚家娘子,果然不是等闲的市肆商贩,她在酒宴上举重若轻地就转圜了场面,自然也并非哄上几句便能差遣之人。

  倒不如,与她将实话说透了。

  “姚娘子,”胭脂压低了嗓子,叹口气道,“都道是,交浅言深,多有蹊跷。但俺今日相托,却要请娘子放心,乃是和娘子带着令弟讨生活一样,是桩寻常人伦之事。俺,俺当家的,在春明坊的云山小筑做护院,俺们的孩儿,由婆婆带着,住在乡间。昨晚间,王公与李夫人忽然说起,做完这次雅集,他们要去寺中礼佛,临时放俺和其他几个养娘二日假”

  姚欢听胭脂把来龙去脉说囫囵了,方明白,这丫鬟是想提前将消息带给自己男人,让男人启程去把孩子接到开封城,正好凑上她休假,一家三口能团聚。

  这就是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啊,底层老百姓要谋划一次远距离联络,有多难。

  没想到这个胭脂,看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竟已是孩子的妈妈。

  难怪方才在宴席上,姚欢注意到,王诜家的其他婢子,虽不至于卖弄姿色与伶俐,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现欲,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婢子石青,眼神竟比歌姬翠袖还灵活似的,全然不是在灶间与姨母沈馥之打交道时的收敛自持。

  唯独这个模样最俊的胭脂,倒像后世酒店大堂的领路机器人,做事麻利、路线稳定,却浑无风情。

  在这个女性很难接受教育、出来工作、参与社会管理的时代,好相貌是估值很高的资本。可眼前这个胭脂,却好像很早就放弃了利用这种资本的可能。

  有时候,越是看起来美貌惑人的姑娘,或许越是心地简单,肚子里盘算来盘算去的,无非就是和老公孩子开开心心逛个街。

  姚欢见她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避讳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你原来早就嫁人了呵,王公与李夫人可知晓?”

  胭脂道:“我是李夫人作主买来府里的,李夫人心善,我怎会蒙骗于她。旁的人,多说无益。正因李夫人体恤我,我平日里才更小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假出府,与俺男人相会。”

  唉,真是不容易。

  千百年来,底层打工的最苦。

  男的做保安,女的做保姆,娃娃在老家做留守儿童,彼此不说相隔天涯,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姚欢遂爽快道:“行,胭脂娘子,我明日就去带口信给你男人。你们一家,团聚游玩的时候,来吾家饭铺啊,我请你们吃烤腰子炙猪肠。对了,那个云山小筑,是个茶楼?”

  胭脂嗫嚅道:“卖茶,卖饭,也卖酒,门口摆的红栀子灯上,有个箬盖。”

第六十九章 红栀子灯与北宋天上人间

  街角。

  姚欢望着不远处那座大院外的红栀子灯。

  今日万里无云、碧空澄澈,正是个典型的早秋大晴天。

  但无雨无雪的,这好大一尊精工扎实的绢纱撒金红栀子灯上,却被盖上一扇箬席,仿如穿了一件蓑衣。

  姚欢上辈子生活在现代社会时,去看过清明上河图的展出。那博物馆的讲解员说,宋人将扎成鼓腹小口、花瓶状的红纱灯,叫作红栀子等,因其外观像栀子的果实。而在市井酒店行业,若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表明这是一家妓院,这也是后世“红灯区”的由来。

  姚欢当时就对讲解员的说法存疑。

  她记得看过宋人的笔记献,里头提到过,红栀子灯本身,与明月灯、莲花灯、走马灯、桥楼灯一样,是街市中的商铺酒楼、茶坊旅店门口常见的彩灯。

  酒肆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算同时还有歌妓出入,也并不说明这是个风月场子。

  只有当红栀子灯上不论晴雨都盖着箬席,才表示里头备有香阁床榻,可以让宾客就欢。

  这样的场子,又被时人称作“庵酒店”穿了雨衣的红栀子灯,便是个无声的标识。

  除了庵酒店,在其他酒肆宣召娼妓,她们只能陪酒陪坐,或者给客人唱歌,欲买欢,甭管你是多么大的来头,都得带着姑娘出酒店去。

  大宋是个市民生活极其发达的朝代,人们嗜酒、茶、词、书、画、瓷器、焚香,同时也不排斥娼妓。庵酒店、箬席红栀子灯这样的江湖规矩,尤其在开封城,便是良家平民,也熟悉得很。

  幸亏姚欢看过宋人笔记,否则,昨日那胭脂小丫鬟略显歉意地强调了一句红栀子上顶着箬盖时,姚欢定会傻愣愣地追问这是啥意思。

  此刻,乃是午未时分的大白天,离夜幕降临后才会渐燃渐炽的暧昧气氛还早,这家叫“云山小筑”的庵酒店,似乎也像寻常的中高级酒店一样,做着餐饮买卖。

  只是,许是过了饭点,门口没有殷勤的伙计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