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03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

  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第339章 完颜父子

  但姚欢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大宋京城的商妇,怎好在看到“完颜”二字时,表现出熟悉来历的震惊。

  她于是秒换表情,只剩寻常的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颜宗宁?完—颜—也和耶律一样,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颜宗宁摇头:“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时的黑水靺鞨。后来契丹人统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迁,成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为大大小小的许多部落,就是生女真。当然,这些都是辽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完颜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见完颜宗宁亮明身份时,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无躲闪忌讳之意,遂引他于桌边坐了,温言道:“哦,我从前读过几页史书,倒是晓得黑水靺鞨。那……宗宁怎地会住在辽国的燕京城呢?”

  完颜宗宁回答得倒也直接:“我们完颜部向辽国称臣,我是部落交给辽国的质子,七八岁时就由父亲送到燕京城。父亲每年,只有带着海东青来进献给耶律皇族时,才能看看我。”

  七八岁时……邵清算了算,那时自己已经离开燕京城了,难怪不晓得这个质子。

  邵清默了默,酝酿出一名听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带着三分同情、五分恭维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颜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颜部的首领,叫劾里钵。我父亲,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长孙,女真名叫哈勒锦。”

  他说得淡淡的,浑无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还渗出一丝微妙的落寞。

  姚欢正在给宗宁冲挂耳咖啡,听得此言,所幸是背对着他们,就算手上一滞,身后人也见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姚欢一面往陶杯里掺羊奶和糖汁,轻轻搅动,一面忖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们,确实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还在做现代人的时候,以为那些汉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辽、建立金国之后,才给皇室男子们起的。

  原来,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长子,大约因为住在燕京城的汉官家中,就有一个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颜阿骨打那些名号甚响的嫡子庶子们,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还有个侄儿叫宗翰,似乎并没有叫作宗宁的。

  若是长子,怎会青史无痕……

  莫非,在金朝立国前,便离世了?

  姚欢思及此,转身看到小丫头红杏含情脉脉地看着完颜宗宁,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无法避免地揪扭起来。

  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诺,况且目下,宋、辽、女真三方,两两都算得相安无事,他二人应能结为鸳侣。

  然而接下来呢?

  她姚欢,是个现代人,看待辽宋金西夏这几个历史上的主权国家,只从每场战役是侵略还是自卫来判断正义。因此,莫说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统、还用医术救过那么多大宋军民,就算他囫囵整个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没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欢看他的心态,也就仿佛看到一个斯文版的萧峰,实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来。

  红杏却不同,她是个土著姑娘。

  若宗宁英年早逝,年轻守寡的红杏多可怜。

  若宗宁与红杏一直活到靖康年间,红杏眼看着夫家小叔子们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这大宋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姚欢默默叹一声,掩藏了在座诸人都不可能理解的沉郁之色,将一杯“大宋版拿铁咖啡”递到完颜宗宁面前:“你尝尝这胡豆饮子,喝了提神的。”

  红杏打趣地附和:“对呢,娘子前日申时煮了给我喝,我到戌末时分都睡不着。这饮子,定是比生狗血,更让人有精神气儿。”

  完颜宗宁省得心上人话里头的深意,正要笑嘻嘻安慰她一句“我今后不吃狗肉、不饮狗血”时,忽地眸光一凝,放下咖啡杯,起身望向不远处。

  “我父亲来了。”

  他道。 ……

  完颜阿骨打,今年三十出头,宽额髯须,一张黑红的面庞上,肤质粗粝,眼角纹和法令纹都如深深的沟壑般,显得他似乎比中原地区的同龄男子苍老不少。

  但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如火如炬,神采奕奕,正是一副精气旺盛、出来打天下的壮年男人气概。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二十来岁,看起来则文弱许多。

  邵清在对方走近前,已开始警惕地辨认他的着装——左衽袍子,极窄的袖筒,应是辽人。

  梳的则是宋人发髻、戴一块儒巾,耳朵上没有扎窟窿眼儿。

  辽国的汉人无疑。

  邵清幼时,母亲就坚决不给他扎耳洞,说是要随他宋人父亲的礼俗,宋人男子没有穿耳洞的。这个细节,也令邵清能够冒充宋人,从而被选为南来的暗桩。

  那辽籍汉人,十分面生,令邵清稍稍松一口气。

  完颜阿骨打豪爽地向邵清与姚欢抱拳行礼,冲着完颜宗宁笑眯眯地说了句女真话,满是赞许意味。

  又指指身边那年轻的汉人男子道:“莫怕杜家,有,你,四哥哥。”

  完颜阿骨打竟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

  被称作“四哥哥”的汉人男子,关切地问完颜宗宁:“你怎生晓得,姓杜的,带了假钱?”

  宗宁撇嘴:“南来路上,他手下的伙计,酒后失言,还说骗宋人的钱天经地义,岁币银子也是讹诈,假钱买货也是讹诈,难道只许契丹皇帝讹诈,不许小商小贩讹诈?”

  汉人男子一怔,旋即露出古怪的讥诮之色,呵呵冷笑道:“耶律淳的这个混球小舅子,倒也未说错,契丹人问南朝讹去的钱,还少么。”

  完颜阿骨打却摇头,摆着手,吃力地用汉话道:“不对,宋人,打不过辽人,定约,给银钱,两边,晓得,不算使诈。假钱,他们不晓得,才是使诈,很坏,宗宁做得对。”

  阿骨打望向邵清与姚欢,毫不隐藏对儿子的骄傲。

  宗宁听父亲没有怪他惹了辽人,反而十分认可,欢喜不已,急着与父亲说那桩更重要的事。

  他牵过红杏,吐出一长串女真语,又急促,又满怀期许。

  完颜阿骨打听完,看了一眼将面孔半藏在儿子身后的宋人小娘子,带着长辈慈蔼的笑容,赞道:“女娃娃,你,也做得对,小英雄。”

  显然,宗宁说了红杏帮助妓馆女娃娃们跳出火坑的事。

  姚欢品咂着完颜阿骨打的言行举止,只觉得,他果然如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里描写的那样,草莽气与豪侠气,都颇醒目。

  三十年后的靖康元年,南下侵宋的,是阿骨打的族侄完颜宗翰。彼时,阿骨打已经死了四五年,这位金国的开创者,生前从未背弃过与大宋的盟约,也从未制定过攻打大宋的计划。

  姚欢想到此,对着面前的完颜父子,很难硬要憋出几许敌意来。

  一时观一事,一事观一人。

  好歹人家儿子帮自己挽回了损失,此刻总该谢谢人家。

  姚欢遂指指那一罗筐新鲜的羊肉,笑道:“羊头、羊腿、羊肝、羊心烤了,羊肋骨肉和羊肩肉,我和红杏来煎炙,请你们手下的伙计也过来,吾等吃个全羊宴吧!”

第340章 吃着吃着就气氛不对了

  既然认真地吃烤肉和煎肉,就不能在蘸料上马虎。

  好在偌大榷场里,辽宋两国货商,都有来卖香料和酱料的。

  姚欢挎着篮子,移步去转一回,片刻工夫便兜回来六七样物什。

  在宋人较为和淡的清酱汁中,调入一撮辽人的咸鹿舌酱。

  地上捡块石头,用水冲一冲,当作磨具,碾碎花椒、草果、茴香籽,与芝麻混合了,撒进调料汁里。

  一款简而不陋的蘸肉酱便准备妥了。

  而羊的身体各部位里,除了小肋排外,还有三处很适合用平底锅来煎。

  分别是:上脑,大三岔,小黄瓜条。

  上脑在羊脖子与背脊连接的一小段肩部,大三岔在羊后腿上方。

  这两处的羊肉,脂肪多,且密布于瘦肉之间,虽不至于达到雪花牛肉那种“繁霜点点降红锦”的水平,却也堪称肥瘦适宜、秾纤合度。

  小黄瓜条,则是羊臀部和羊大腿之间,包裹着股骨的条状肉块,一边一条,状如黄瓜。

  与上脑和大三岔不同,小黄瓜条的肥肉只在外围的半圈,但它的肌理极为细腻,又有独特的脆嫩感,是羊身上其他部位的肉质无法类比的,故而被饕餮行家认作最好吃的两块肉。

  三部分的肉,都切成薄片、下油锅煎后,上脑和大三岔脂香四溢,小黄瓜条入口,则让人觉得,有一股好像咬到生猛海虾身体时的弹脆反作用力。

  煎肉片,略蘸三分香料酱汁后,着实比普通的涮羊肉,更能满足吃客的口舌之欲。

  尝过了姚欢现剔现煎的小黄瓜条等羊肉,陪阿骨打来的那辽籍汉人,细眼一眯,向邵清道:“在下于燕京城中,所见那些契丹人的宴客菜式,哪及得上南朝饮食的一半精致讲究。”

  邵清闻言,面上挂几分谦逊承让之意,心下却未免感到异样。

  此人与完颜阿骨打同行来榷场,完颜宗宁又与他十分熟络,他自不会是辽国的等闲平民,很有可能也出身汉官之家。

  但他,言语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总在贬低契丹人。

  邵清遂客气地拱手相问:“尚未请教足下尊姓?”

  年轻汉人挺了挺肩膀,道:“在下姓马,家父数年前官至南院宣徽院副使,我们便从中京搬到南京。宗宁来燕京城后,也是住在我家。”

  他话音刚落,完颜宗宁就去烤架上撕了块羊腿肉,亲热地放在汉人面前。

  “四哥哥快吃,”宗宁招呼着,又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羊油,真挚地向邵清道,“四哥哥是整个燕京城对我最好的人!那些契丹皇族,教我去他们府邸驯海东青,好几次,若不是四哥哥陪着、挡着,我这个质子,不知要受怎样的欺辱。去岁,也是四哥哥提出作保,带我来榷场,见识一番宋辽互市,我才能遇到……”

  宗宁说到这里,憨厚地笑笑。

  姓马的汉人瞥一眼正在割烤羊肉分给伙计们的红杏,忙接住宗宁的话茬:“甚好甚好,我倒不知不觉做了一回月老。”

  转瞬却又露了无奈之色道:“唉,我们说来也是汉唐遗民,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时,被迫归顺契丹人而已。我与宗宁,实则如惺惺相惜的兄弟。只是如杜宰相那般在契丹皇帝手下飞黄腾达的汉人,大概早已将自己看作了契丹人,帮着耶律家欺凌女真部,索要起海东青和北珠来,没完没了。”

  坐在一旁的完颜阿骨打,听懂了大半汉话,放下手中吃食,亦忿忿道:“海东青,北珠,辽人,贪心!”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白里透着浅黄、莹润明亮的珍珠,给邵清看,冒出一串女真语,语气越发激烈。

  邵清,以及正端着新煎炙的羊肉走过来的姚欢,都盯着那硕大溜圆的珠子。

  在开封城的上等珠玉首饰坊里,他们也只看到过两浙路与广南西路来的湖珠,堪堪不过眼前这珠子的一半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