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施谨说:“姜阑,我深知你对‘无畏’的热爱,我可以向你承诺,在‘无畏’的品牌市场规模和生意体量成长到下一个阶段时,我会把它以更加光彩夺目的方式还给你。就像我刚才讲的,我更适合做‘小而美’的事情。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比今时今刻更有话语权和竞争力,一人管理多个品牌的全球业务会比现在更加顺理成章、无可争议。”
姜阑问:“到那个时候,你舍得放手?”
施谨说:“‘无畏’不是我的终点,它是我难能可贵的成长机会。你也不希望看到它成为我的终点,不是吗。”
姜阑问:“今天这些话,你准备了多久?”
施谨说:“七个礼拜。”
姜阑说:“你的意思是,就算没有Petro的申请,你也会对我讲这些。”
施谨说:“没有Petro,也一定会有别人。该有的挑战,你一定会面临。该有的机会,我也一定会拥有。”
姜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姜阑考虑的速度很快。五一假期过后,施谨接到刘书棋的会议邀请。在此之前,施谨已经提交了内部岗位申请资料。在姜阑的背书下,刘书棋来和施谨做第一轮岗位面谈。
站在人事的角度,刘书棋对施谨敢于跨三级行政级别申请新岗位的勇气表达了鼓励,同时也给出了挑战。整个面谈过程,刘书棋的重心在于详细了解施谨过往的领导力风格、管理方式、团队内威信的建立手段、平级和向上沟通的经验,等等。这有助于刘书棋判断施谨的管理水平和经验能否匹配她的野心。越高的位子,考察的越不是做事的能力,而是“让人做事”的能力。
业务能力的合格与否不在刘书棋的考核范围内,那是陈其睿需要评判的部分。
当周和陈其睿开例会,刘书棋向他汇报全球组织架构调整目前的进度和重点事项。上海疫情当头,公司今年的利润数字又将面临挑战,陈其睿要求刘书棋借组织架构调整的机会,系统性地审阅每个部门、每个团队的人头存在的必要性,该裁减的裁减,该冻结的冻结。
刘书棋看着陈其睿和财务给出的新一轮员工总薪酬成本的指标数字,答应下来。
讲到五位品牌全球总裁的任命,刘书棋和陈其睿交换意见。MQ的位子竞争最为白热化,摆在台面上的内部优质候选人就有三个。除此之外,全渠道中心的人非常活跃,除了副总裁朱小纹之外,还有三个高级总监也分别提出了对几个不同品牌的全球总裁职位的申请。
生意越不好的时候,老板就越看重渠道的人——这是刘书棋和所有高层们的共同认知。这次陈其睿要怎么稳固渠道的军心,要给渠道的人几个品牌全球总裁的位子,大家各有猜测。
接下来讲到施谨的申请,刘书棋把和施谨面谈的结果做了汇报。陈其睿问刘书棋的意见,刘书棋想了想,说出实话:“Vivian很便宜。”
老板用人,在人才和岗位的匹配基础上,还要看在这个人身上花的钱值不值。“无畏WUWEI”现阶段品牌规模小、市场体量有限,就算放个资深昂贵的品牌总裁,又能够为公司产出多少增量收入和利润?施谨的资历浅和经验薄虽然是不足,但正因为她资历浅经验薄,她才能这么便宜,而在特殊时期,她的便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的莫大优势。
听完刘书棋的汇报,陈其睿说:“我知道了。”
这天是5月6日,陈其睿开完会后烧晚饭,开冰箱时他看见食材数量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变化,季夏一天只吃了一顿早饭。等他烧好晚饭,季夏正好下楼取团购的东西。陈其睿没问她要不要吃晚饭。
吃好晚饭,陈其睿收拾碗筷,简单擦拭灶台。阿姨这两周一直在微信上讲不好意思,如果她不是刚好在疫情前回家照顾母亲,也不会让季夏和陈其睿现在在家里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阿姨的这些话,只有陈其睿在看,季夏早在上个月初就退了阿姨、陈其睿和她的三人群。家里的事情季夏现在一概不管不问,连家务都不再和陈其睿分担,公共区域几天没人打扫她也能够视若无睹。
陈其睿走出厨房。季夏进去拿酒精棉片。他看见外面的地板上堆着酒,这就是季夏新团来的东西。陈其睿开口:“你给员工的免费物资发了第三次?”
季夏不回答。
陈其睿又问:“TAP和IDIA China还在用你给出去的资源?”
季夏说:“和你有关系吗。”
陈其睿说:“疫情封控,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之前说的那些疯话,我不和你计较。已经一个多月了,你还没有闹够吗。”
季夏蹲在地板上擦酒瓶,眼皮一抬不抬,“你觉得我是因为不痛快才和你闹?我讲的话是真话还是疯话你分不出?我现在还要被迫向下兼容你的智商和判断力吗?”
陈其睿抬脚上楼。
季夏则连他的脸色都不打量。
5月8日,午后多云。陈其睿到院子里透口气。三天前他才打扫过,现在又是一地的叶片。小区里最自由的是流浪猫。一只白毛黄斑的猫隔着院门和陈其睿对视,高傲地把爪子向前一搭。他身后的门发出响动,那猫立刻溜了。
季夏站在门里,“两百米外就有阳性确诊病例,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肺不好?出来口罩也不戴?”
陈其睿不动,“你现在还有必要担心我的身体吗。”
季夏说:“我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你,以及我不希望被你传染拖累。”
陈其睿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回屋里。
过了半小时,陈其睿去给洗地机充电,走过后院的落地门,他看见季夏不戴口罩地在院子里坐着。
女人的双重标准大抵都如此。
季夏既不是担心他的身体,也不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他,更不是怕被他传染拖累。季夏只是为了把他赶走,自己霸占整间后院。
当天是母亲节。Xvent的公众号发了母亲节的祝福推送,并回顾了上个月的重点client work。其中一条是帮一家荷兰高端家居品牌做的“居家不焦虑”主题的campaign,主视觉中绿意盎然,自由如常。
季夏看着“不焦虑”三个字,好半天才关掉页面。
徐晓丹发来YTD的公司财务数据,顺便问候季夏:“你在家里还好吗?”
季夏说:“嗯。”
见不到季夏本人,徐晓丹无法验证她的说法是真是假。
上海疫情以来,季夏在内部多次提出要重视员工的“wellness”,除了给员工和客户配发物资礼包,还让司小敏领头成立一个临时工作小组,应对疫情期间的各类突发事件。此外,Xvent还和某家外部心理健康机构达成短期合作,为员工提供免费身心健康的线上课程。司小敏的工作小组先后组织了技能竞赛、手游、厨艺比拼、云K歌和云麻将等线上活动,确保团队之间能够尽量保持联系和积极的互动状态。
两周前,季夏让人事给出三条新规定,一是“健康快乐午餐”,每日中午十一点半到一点不安排会议;二是“个人晚间时光”,每日晚六点后不安排会议;三是“周末保卫计划”,周末期间不安排任何会议,除非客户方有紧急需求。
这次疫情对整个高端零售行业的打击是重大的,Xvent的客户减预算的减预算,砍需求的砍需求,二季度同比业务量和项目收入跌幅巨大。季夏一边让往日加班加点最多的司小敏的团队利用这段时间调整补休,一边让许宗元的团队深挖客户方在线上生意的新需求点,发掘新的收入机会。和管理团队开会,季夏强调在这行人是第一生产力,疫情总有过去的一天,客户的需求总有回来的一天,什么都能流失,只有人才不能。
季夏看上去还是那个季夏,强势一如既往,自信一如既往。
只有徐晓丹敏感地察觉到,季夏一天比一天的话少,邮件和微信消息的清理回复频率一天比一天低。
是不是错觉,徐晓丹不确定,因为这段时间没有人真的正常。和季夏沟通完公司财务情况,徐晓丹又提起对TAP的收购一事。收购合同在封控前已完成签署,但因全城封控,交割的具体执行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延期。徐晓丹担心夜长梦多,本来就不乐意被收购的黎桃是否会借机生事,以不可抗力因素为由试图让合同作废。
徐晓丹等不到季夏的态度,在电话那头叫了她一声,“Alicia?”
季夏迟迟回应,“嗯。”
徐晓丹问:“你怎么想?”
季夏说:“你不必担心。”
挂断电话,季夏抬头看天。乌云叠满天幕,雨水半晌不落。整整两个月,每一天都是十四天的第一天。
那只白毛黄斑的猫又溜达到院门外。
季夏与它对视,它扭身就跑。季夏低眼,无目的地翻看微信群,手指划过一段又一段的话,以及一张又一张的图片。市中心某座高端商场外的草丛长得密密杂杂,能没过人的小腿肚。某条街上有个不具名的女人一直住在公用电话亭里,对面小区顶楼的住户隔空拍到她在塑料桶里上厕所的照片,还有她夜里带着狗在无人的马路上溜达的照片。有老人坐在轮椅上大哭,皴巴巴的手背没有一点肉。
季夏放下手机,拿起脚边的酒瓶。这些天来,她连酒杯都不需要。
5月16日晚,陈其睿开公司内部会议,讨论零诺时尚在“可持续性”方面遇到的新一轮行业挑战。从原材料、供应链工厂、生产工艺到对外企业形象传播,公司在2022年的全球范围内要达到什么目标,他重点听取了欧美两地市场专家的分析和内部高管的想法和建议。
会后,Lea Huppert问陈其睿,上海的情况怎么样?她和人在纽约的Kristen Wade一样,对调来上海总部工作做品牌全球总裁毫无兴趣。陈其睿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Lea说,希望是真的,没有可持续性,就没有一切。
今年公司年会没办成,陈其睿让财务把这笔预算直接砍掉。二季度零诺时尚的财务数字很难看,陈其睿料想零诺体育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集团层面,吴仲乐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了陈其睿要应付耿秋明的日常压力。
晚上十点多,刘峥冉的助理突然召集集团高层开紧急电话会议。
陈其睿拨进去,除了吴仲乐之外,大家都在线。刘峥冉简明扼要地通知一则人事信息:零诺体育总裁吴仲乐突发脑溢血,目前虽已脱离生命危险,但后续情况不乐观,零诺体育的一切事务暂由刘峥冉代管。
刘峥冉先下线。
陈其睿翻出吴仲乐的微信。两人上次沟通还是请吴、孟夫妻二人来新家吃饭。陈其睿想向孟帆发出慰问,但他这才发现他连孟帆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季夏下楼拿团购的酒。陈其睿叫住她,问孟帆的电话。 季夏说什么事,陈其睿说吴仲乐突发脑溢血。
季夏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孟帆。二十多秒,孟帆才接。季夏打开免提,先表达慰问,随后陈其睿也表达慰问。
孟帆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她简单给季、陈两人讲了讲情况。小区管控,孟帆送吴仲乐就医的过程很是一番周折,打120前面排队一百多人,于是又打110,找居委,找所有能找的,后来先送吴仲乐到某医院,碰到急诊有阳性病例正在消杀,无法第一时间接诊,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换医院,一直到第三家,才终于能做检查和诊断,但距出血已经过去了将近七个小时。手术做完,吴仲乐尚处昏迷中,医生让孟帆提前做好吴仲乐今后会长期偏瘫的心理准备。
讲这些时,孟帆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吴仲乐是一个热爱上天下海的极限运动的人,没人能想象吴仲乐本人要怎么接受这件事。
结束通话后,陈其睿没讲话,季夏也没讲话。
两人坐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开口讲话。物伤其类,陈其睿在想病床上的吴仲乐今后还要怎么在体育行业叱咤风云;季夏则在想孟帆要是不离婚,那以后有的是苦要吃,她今后的人生要被吴仲乐拖累成什么样。
睡觉前,陈其睿扫阅今晚可持续性时尚的会议纪要。
没有可持续性,就没有一切。长久以来,不论是事业,还是健康,陈其睿都要求人必须可持续地面对人生。
但于此时此刻,在时代的汹涌洪流中,陈其睿所秉信的“可持续”俨然是一场笑话。
睡觉前,季夏没关灯。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开着。逆着刺眼光线,季夏望向窗外的夜幕。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可持续”的人。哪怕自寻绝路,自己找死,她也要图一个痛快。她总以为彻底的痛快只有自己能掌握。
但于此时此刻,在时代的汹涌洪流中,季夏第一次感到,无论财富、社会地位、人格或是信仰,这片夜幕下的人人皆为蝼蚁。
5月23日上午,陈其睿接到徐晓丹的电话。为免唐突对方,徐晓丹先自报家门,然后说:“Neal,不好意思打扰你,但我一直联系不到Alicia,能请你帮忙找一下她吗?”
季夏一直在家里,也只能在家里。陈其睿有几天时间没有见过季夏,他以为她是刻意避开他出现在公共空间的时段。陈其睿问:“你找她什么事?”
徐晓丹说:“Alicia从上周五开始就没再回复过工作邮件和微信,不光是我联系不到她,她的所有直接下级都联系不到她。”
陈其睿说:“我知道了。”
数周来,陈其睿第一次敲季夏的房门。里面没人应声,季夏也不来开门。陈其睿皱眉,试着扭动门把手,发现门被她从里面锁住了。他下楼,在工具间里翻找半天,找出备用钥匙,再上楼,直接用钥匙打开门。
屋里亮着灯,季夏躺在床上闷头睡觉。床边摆着一排空酒瓶,是她这段时间来喝光的。季夏的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陈其睿不确定。
回到自己的书房,陈其睿打开零诺时尚全球的ESP(员工支持服务项目)页面,首次拨打心理咨询热线电话,输入自己的工号和密码。
接线的心理咨询顾问在丹麦,问有什么能帮助他的。陈其睿回顾过去两个半月的种种,将季夏的表现和情况向对面如实描述。
心理咨询顾问问,她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住在一起?但你今天才首次发现她的异样?
陈其睿没解释。
心理咨询顾问说,我建议你请她直接来做心理咨询,零诺时尚全球的ESP也为员工的配偶提供免费支持。
季夏睡了整整一天——也或许是整整一天加前一夜,陈其睿无法确定。晚上,他再次走进季夏的房间,看见她已经醒了,但还是躺在床上。
季夏的目光撇向陈其睿,“谁给你的权力撬我的门?”
陈其睿问:“你饿吗。要吃东西吗。”
季夏说:“我不用你管。”
陈其睿说:“徐晓丹找你,说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你。公司的事情你不管?只管锁门睡觉?”
季夏说:“我累。”
陈其睿说:“季夏,你现在起来,把衣服穿好,和我一起下楼吃点东西,然后我陪你做一次线上的心理咨询。”
季夏很不耐烦地翻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没有得焦虑症或抑郁症。我的心理非常健康。我只是觉得累。你别再来烦我。”
号称自己心理非常健康的季夏重新锁上门,把陈其睿关在外面。第二天,陈其睿接到黎桃的电话。黎桃没有徐晓丹那么客气,上来就问:“Alicia人还好吗?如果她有什么异常的话你有义务告知所有人,这你清楚。”
陈其睿没有讲话。
到了下午,就连许宗元也发来微信,问陈其睿能不能让季夏接一接电话,回一回微信。
陈其睿没有回复。
晚上,陈其睿再一次拿备用钥匙打开季夏的房门。季夏还是躺在床上,她手里捏着一本书,像是在读的样子,又像是什么都没在做的样子。
这回,季夏连看都没看陈其睿。
陈其睿把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起来,未经过她的同意自行开机,输入密码。季夏的工作密码多年不变,是她最早入行的第一个工号加入职日期再加她的生日倒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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