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峤九
封戎对上她的双眼,只是笑,也不辨她话中真假:“宫中旁的职务不多,宫女一职……朕认为仙子足以胜任。”
饮溪本还在绞尽脑汁想,一时听他这么说,竟有些没来由的感动。封戎这凡人她瞧着颇为顺眼,做事贴心便罢,连言谈都如此贴心,饮溪生平最爱听人对她夸赞,一听‘足以胜任’四字,也不管宫女这职务究竟适合不适合了,一双淋过水的眸子巴巴望着他问:“宫女能出去吗?”
他说:“自然。”
饮溪仙手一挥:“那便这么定了。”
既然这么定了,那这一顿用的是无比舒心,饮溪不知饥饱,但是也有几分作为女子的矜持,在男子面前不好太过暴露本性,因而只是将桌面上十八道素菜一道汤六道点心吃光而已,并没有多要,自觉很是矜持,尽管吃的意犹未尽。
新帝勤政,且没有挥金如土的习性。
封氏皇室的惯例,每日午膳是有一百零八道膳食的,封戎继位后不再沿用,他不爱美人不爱挥霍,整日里在议政殿处理朝政,对于御膳的要求只是可填饥便可,因此每日午膳最多用一炷香的时间。
自从午膳改到栖鸾宫陪饮溪一起用,午膳时间便无限延长,皇帝似乎乐见其成,并无丝毫不耐。
仙子是个话多的,不爱清静,这与封戎的习性全然不同,可是皇帝喜欢,仙子开口讲故事的时候,是一天当中,皇帝情绪最稳定的时候。
法术法术,妖也会使法术,徐公公原先对饮溪的来历十分怀疑,不懂皇帝用意,如今确是明白了,是妖是仙又如何?皇帝喜欢,就算她是个为祸苍生的魔,也无妨。
……
今日的汤是甜汤,饮溪尝了一口爱不释手,封戎纵着她,席间与她添了数次,饮溪捞着碗里的小桂圆,一口一个吃的十分尽兴。
席面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她盛出最后一碗汤,温温热热抱在手里,小口小口不舍的喝着,喝完了砸吧砸吧嘴,吐出一个圆润湿亮的桂圆核。
点翠与她说饭后会泛乏,往日里还劝她散散步去午睡。饮溪是仙,没有凡人的习性,初时还奇怪,今日竟然有些乏倦了。
封戎没有急着走,坐在一旁,宫人上了漱口的茶。饮溪趴在桌上侧着脸看,看到的也是他的侧脸,他微微垂眸,长睫如羽扇,鼻梁挺括,唇形虽薄,却分外好看。
这人,连漱口的样子都格外雅致。
饮溪总是想起帝君,不过帝君可不会对着她笑。
这么看着,倒又多了几分困意。她只有在灵力耗尽的时候才会有力竭之意,这三百年来,掰着指头数,统共没有五次。她想许是食人间五谷杂粮,便会有凡人的习性吧,不好说。
饮溪有意给封戎讲讲天上的事,她自认是个体贴的仙,譬如她这个仙对凡人很是好奇,那么自然凡人也会好奇仙。
前几日讲了嫦娥仙子的事,昨日讲了百花仙子,今日她决定讲讲一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可是方开了个头,就止不住的打哈欠。
饮溪还是个有尊严的仙,自认不能被凡人习性所控制,因此拍了拍脸蛋,严肃的蹙起眉,努力坐直身子。
她说:“封戎。”
皇帝与她有一尺距离,此刻静静望着她,不说话。
饮溪一时想不起自己打的话稿,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不清不楚。
罢了,睡便睡吧。
这是她沉睡过去的前一刻,脑海里最后的想法。
封戎不动声色看着,眼看着她闭上眼,伸手,饮溪继而软趴趴的落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上,肩膀靠着他的胸膛,长发淡扫他脸颊,而他一手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垂眸看着怀中人,一手细细拨开碎发,看了半晌,亲昵在她额间落上一吻。
万分爱怜,尽述其间。
殿内静了,宫人们早已撤下桌上残羹冷炙。
徐公公余光瞥着,打了个冷颤。
余光中封戎打横抱起她,一步一步稳稳往内殿中走去,男人的身影遮住了女子全部身形,一双玲珑小巧的云丝孔雀履从裙摆下露了出来,鞋尖上两颗东珠打着颤。
殿内珠帘一掀,翠珠碰撞,清脆的一串响动过后,掩住了全部景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封戎:朕是正人君子
第6章
徐公公憋着气,僵着身子不敢动。
不出多久,听到殿内传来封戎的声音,不冷不热,不带分毫情绪。
“让人进来。”
徐公公朝着内殿的方向俯身行礼,随后疾步去往外殿,推开大门。禁卫已等候多时,不必他多吩咐,片刻就带了人来。
徐公公见了来人,细眉挑起,扬着下颚,捏了尖嗓子低声道:“不用咱家多叮嘱,想必楚大人知道该怎么做,这回,可莫要让陛下失望。”
楚炎没有多理会,径自进了内殿。
内殿中那人坐在床前,层层叠叠的床帘中,窈窕身形影影绰绰。封戎的一只手臂隐在床帘内,他握着那女子的手,没有回头,嗓音分外平和。
“楚爱卿。”
楚炎行礼,只这一个背影,令他后脑起了一阵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将目光放在那帘帐上一寸:“陛下,微臣需要您的血。”说出这句话,楚炎只觉喉间冰凉,舌根发颤。
那背影顿了顿,封戎回头,睨他一眼,虽是坐着,眼中没有情绪,也还是让楚炎出了一身冷汗。
“朕的血?”
楚炎吞了吞嗓子,眼珠慌忙四处转,不敢直视那人的脸,低着头飞快解释:“封印法力毕竟是禁术,要取仙子的血方能使符咒起效,而仙子身上有护身印,微臣不得近身。上一次乃是用了师祖留下的符,勉力维持半月已是极限,如今师祖早已仙逝,微臣业数不精,毕竟逆天而为,若是出了纰漏叫天道察觉……陛下乃真龙天子,或许可解护身印。”
殿内有几秒的寂静。
几秒后,楚炎听到皇帝淡淡发问:“若没了护身印,她待如何?”
楚炎手臂僵硬,稍后下跪五体伏地:“陛下护她,便生,陛下弃她……便允她回天庭吧。”
皇帝是个聪明人,他话说五分,想必剩下的五分,也心中有数。
坐在上首的皇帝轻笑,一只手掌搭在膝上,另一手松开一直握着的细嫩手掌,拨开帘帐一角,帐中睡颜很是安稳,呼吸绵长,甚是乖巧。乌眉黑发间,面若桃瓣唇若樱桃,鸦羽般的长睫浓密微蜷。她的脸颊不若他的手掌大,即便她的主人此刻陷入沉眠,却有一种生动的美。
看不腻似的,眼中渐有迷色。
朦胧中,楚炎听到皇帝近似呢喃的回应:“……朕舍不得,这辈子都不放。”
*
饮溪睡了足足三个时辰,睡到用晚膳的时候都没醒。萧嬷嬷只见皇帝进去了内殿,回宫时说她在午睡,遣人好好照应着,可这一整个午后都不醒,心里便有些嘀咕。
下午御膳房送了一回点心,宫人进去叫了一回,没有醒。
谁知用晚膳时皇帝又来了,知道她睡到现在,眸色不变,帘子一拂进了内殿。
萧嬷嬷不经意抬眼,扫到皇帝侧颜,只觉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苍白,心跳空了空,她努力平复心情,若无其事退出内殿。
……
饮溪确实睡的久,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回了天界,又或者说从没离开过天界,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她身边,说着什么,唤着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可声音总是罩着一层雾,一个字一个字又轻又重敲进耳朵里,串到一起却不成言。
饮溪还小,认识的神仙少,在她记忆中有这般身形的男神仙,除了潜寒宫执夜的仙人长夜,就是帝君,她笃定就是帝君。
梦中的帝君同样可敬可畏,梦中的饮溪也同样害怕背书,她听到男人一声叹息。
背书的恐惧驱使着,饮溪终是醒了。
一口新鲜的气息顺着吸入体内,仿佛整个人都从梦中活泛过来。
入眼是木质床顶,空气中有淡淡的清甜气息,一阵清凉晚风拂过,纱账卷起边。
“醒了?”
饮溪眨巴眨巴眼,还有些迷瞪,看到封戎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书,此刻静静看着她,不知已坐了多久。
饮溪没这般睡熟过,撑着身子爬起来,不知晨昏,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望着封戎,问了一句:“已经早上了吗?”说着自己又嘀咕一句:“不知今日早膳有没有糖蒸酥酪。”
封戎放下书,往床榻边走,探手,以手背触上她的额头。
“早膳没有糖蒸酥酪。”他慢条斯理如是说。
饮溪不知他的举动为何意,一瞬之间注意力全转到他的话头上,有些急了,急着从床上跪坐起,就要下地。
“为何没有?”
封戎扶住她的肩膀,没理会上一个问题:“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饮溪一把捂住胸口,拧着眉娇娇娆娆:“吃不到糖蒸酥酪,本仙心里十分不适。”
封戎一怔,随后失笑:“现在酉时三刻,何来的早膳?”
她又眨巴眨巴眼,一动不动盯着他瞧。
封戎懂了:“已吩咐御膳房去做,现在,可能告诉朕是否有不适了?”
有吃的她便欢喜的很,踢踢踏踏穿上绣履,只觉浑身充满力气——吃饭的力气,怎会有半分不适?
她弯着眉眼问:“封戎,你家的厨子本仙甚至喜欢,可否让我带他一起回天界?”太清蚨泠境那么大,帝君若是尝过了这厨子做的饭,定会愿意许他一席之地。
晚风又拂来一阵,清凉中带着丝丝缕缕泥土与青草的芬芳,今夜要有一场大雨了。
封戎唇畔的笑意浅下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他说:“自然。”
……
风雨来势汹汹,院中海棠花落了一地。戌时一过,果真降下了大雨,宫人们将门窗合拢,恐她夜间怕凉,又找出薄薄的绸被,狂风与暴雨将窗柩吹得框框作响,檐角风铃声不断。
饮溪不知冷热,看着宫人忙里忙外,桌上摆着一盘糖果子,她一面慢悠悠的吃,一面有一页没一页翻着话本子。
今次的话本子讲的是个寒门状元的故事,书中说这状元风流倜傥,年纪轻轻才气斐然,因长相太过俊美,中状元那日游街时,京中百姓掷果盈车。
这太过俊美一词着实颇有深意,饮溪自觉是个有高级趣味的仙,爱美之心仙也有之,登时便来了兴致。拉过一旁的点翠,十分有素质的发起三连问:“当朝状元婚配否?家中父母健在否?车房俱全否?”
点翠古怪瞧她一眼:“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饮溪抖了抖裙摆,含笑,慈爱的看着点翠:“本仙做事自有深意。”
点翠张了张嘴,觑她:“姑娘既已……既已……便该一心向着陛下才对。”
饮溪稀奇:“我何时不向着他了?若是有人与他吵架,我自是会站在他这边的。”说完她又一脸好奇的问:“封戎与人吵架啦?”
紧接着一拍大腿,拧眉:“嗨呀!究竟是谁?本仙这就去为他讨公道!”
点翠嘴角抽了抽:“夜深了,姑娘且歇息吧。”
歇,自然是没歇成。午膳后她睡了那么久,只觉把全年的觉都睡完了。
饮溪也不是个自觉的仙,此刻不在太清蚨泠境,没人看管,晚上也不修炼了,点上几只烛台,抱着话本子彻夜精神抖擞的看。间或窗外噼啪作响,漱漱雨声作陪,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原来这状元幼时竟经历过这么多不公的遭遇,幸而有贵人相助,还有乡绅借他银子助他进京赶考。话本中说皇帝殿试时听了他的遭遇,不禁流下了眼泪,饮溪脑补一番封戎流泪的场景,心想封戎果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她决心明日一早就去找封戎,亲自见见这个十分俊美的文状元。
然而没等她好好琢磨明日要寻个什么样清新不做作的话题与状元郎好好畅谈一番风花雪月,意识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