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93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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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导等在船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褐色短打,皮肤黢黑,笑起来面上挂满褶子,连褶子缝里都晒深了颜色。

  “爷,要往益诃海湾去,您可算找对人了,从这儿往益诃海湾,得绕过整片灵冲,但我么,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阿爹走这条道儿了,抢风行船看得稳,保证三日之内准到。”

  阿勒换了身衣裳,蹲在箱子上远眺,看起来有些落拓,不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像搅风弄雨的匪头子。

  不过这片海域不比主国那些有精兵强将巡卫的航道,乱得很,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儿,年年都要沉几十条船,能在这附近跑船的,多少都沾点儿匪寇的关系,故而向导没有在意。

  阿勒转过来,笑容温和:“如此,这趟行程就仰赖您引个路了。”

  厉天抛过去一枚钱袋:“照规矩,事成之后付定另一半,您且收好了。”

  向导呵呵地笑:“明白,明白,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贪我们这点银钱,”他颠了颠钱袋,就知道比定好的价钱多了两成,顿时喜上眉梢,连话也愿意多漏些,“不知道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勒跳下来,袍子吃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露出了腼腆之色:“家里困难,上有老子娘,下有……有小媳妇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只能胡乱倒腾点儿木材。”

  厉天默默盯着靴面,没有多看。

  “嗨,您都成家了!”向导抚掌叹道,“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姑娘呢,都是土族里有船有地的好姑娘,可惜可惜。”

  “家是有的,”阿勒沉吟片刻,“人么,嗯……成了一半。”

  向导会意:“ 那就是定亲了。”

  厉天站在旁边头皮发麻,僵硬得快挂盐霜了,心说这哪是我能听的,恨不得冲上前去封了这向导的嘴,恁是爱嚼口舌!

  阿勒轻轻笑了声:“她年纪还小。”

  向导停不下来,好奇道:“哟,听着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呢。”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好,阿勒点点头,一副遇着知音的热络模样:“就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打小来我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张小脸儿尖得能戳死人,惹人疼得很,我当珠玉似的养着,恨不能剖了心肝给她瞧……”

  向导牙酸得都快倒了!

  他笑得勉强:“爷是性情中人,”而后唯恐阿勒滔滔不绝,向导立刻转掉话题,“益诃海湾多铁力木,那是造船的好料子,在下正巧识得几位林山的掌事人,可以为您引荐哪。”

  这偏僻岛域的向导多半兼作掮客,为蛮人和海商之间牵线搭桥,赚得薄银几两,有时候遇着大方阔绰的商人,走一票就能歇两三年。

  “如此甚好。”阿勒与他一拍即合似的,二人又客气两句,郁青便带着人歇息去了。

  厉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句话:“爷,时辰差不多了,过了这阵潮是不是能起舶了?”

  他们此行扮的是木商,不但船的规制用得普通,连徽铭也没有留,上上下下从装扮到称呼一气儿都改了。

  阿勒神情寡淡,百无聊赖地看向远海,点了个头。

  于是抛索起帆,船只晃动起来,海潮在船身上挤压出浪沫,飞溅着越过了吃水线,船只缓缓离岸,绳梯在半空中晃出了虚影。

  厉天正要进舱,余光里见到绳梯围捆在船上的这一侧突然紧了紧,像是另一端被什么巨力拉扯,绷得九股绳都暴出了麻丝儿。

  阿勒如有所感,回过了头。

  厉天嘟囔:“别是咬了鱼,什么鱼这么大力气……”

  他突地变色,往船舷看去,不会吧!

  结果刚一抬头,迎面就见着一只皮囊袋抛上了船舷,紧跟着一颗脑袋从皮囊袋后边探出来。

  这人还挂在船舷外边呢,就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我来!”

  不是龙可羡还能是谁。

  阿勒三两步上前去,把人捞上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说不来么,巴巴地跟着做什么,幸而这回没有把自个儿关在底舱闷一天,尚算有些长进。”

  龙可羡知道他讲的是小时候那回,搭着他手臂跳上了船,腼腆地点了点头:“长进很多。”

  “来做什么的,是送行头的么?”阿勒拎着那沉甸甸的皮囊袋,“行了,收着了,你这就请回吧。”

  龙可羡指着数丈开外的泊位:“船都跑远了,你要我游回去……”

  阿勒觉着她逗起来可爱,不论与她说什么,她句句当真,那诧异又委屈的模样谁都见不着,独独是对他才有的。

  这般一想,他当即伸手,扛起人:“让你游回去,我舍得么!你就跟着我天南海北地去!”

  厉天早就晃进舱里去了,甲板风大,哗啦啦地让龙可羡发丝糊了满脸,在迷蒙间她感觉不到船动,反而看到山峦泡在温柔的雾海里,像是正被风推着远去。

  跑了几步,龙可羡颠得头昏:“放我下来,我要……”她用恐吓的方式试图阻止他,“我要回去。”

  “迟了!这船已经起舶,任你哭天喊地,我可都不放人了,”阿勒哈哈大笑,“不论你想不想弄明白自个打哪儿来,这回都做不了乌龟了。”

  “你才乌龟!”龙可羡当他骂人呢,顿时气了,还要补一句,“王八蛋!”

  “胆儿肥啊,谁教你口出狂言的,”阿勒照着她大腿就是一拍,语气骄矜,“我王八蛋,你还跟着我来,是不是撂不下我?”

  “我没……”

  龙可羡大腿根发麻,声音颤颤巍巍的,随着海风灌进阿勒耳朵里,让他心口冒起微妙的痒。

  他扬声:“谁扯谎谁王八!”

  龙可羡不想做王八,她照着阿勒后背狠狠咬了一口:“你欺负人!”

  阿勒挨着痛,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就是坏东西么!平日里最喜欢挑乖巧可人儿的小女郎欺负,不但欺负,还要扒皮抽骨,把她嚼到肚里,让她与我骨血相合,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龙可羡惊恐道:“你要吃我。”

  阿勒骤然把她放在船舷上坐下,盖住龙可羡后脑,和她对视,一改那恣肆不羁的神情,眼底沉静:“不吃也好说,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里裹着薄雾,把四周涂晕,线条和色块都模糊不清,龙可羡只能看到阿勒的脸,轻轻地点了个头。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落不下我?”

  龙可羡乖乖承认:“危险,我不在,没有人保护你。”

  阿勒紧追不舍:“除了担忧安危,有没有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左瞟右瞄,就是不和他对视。

  “舌头长哪儿了?”阿勒抄着手,冷酷地问。

  龙可羡探出一点点舌尖,伸手指一指,表示这里。

  “话都不会说,干脆拔掉下酒好了。”

  龙可羡霎时缩了回去,支支吾吾道:“那是,是第二个问题了。”

  这声音低得猫儿似的,准准地衔住了阿勒心口,他笑出了声:“好哇,我竟不知你学得这般坏了!”  龙可羡看天看地,轻轻勾住了他袖口,没有吭声。

  “横竖,你为着我连不情愿的事儿也破例做,”阿勒手掌发力,再度把人扛上肩头,“落不下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黑猫球从囊袋里钻出来,叼着阿勒裤腿儿,一路往上,坐到了另一边肩头。

  阿勒头也不回地往舱里走,龙可羡心里有他,哪怕嘴里不会讲,行止间也藏不住!平素里脾气那般犟,怎么不见她为旁人破例?独独为他,这就说明哥哥的分量重……不,这就说明她待他,终究是与别人不一样。

  既然如此,情投意合岂不是指日可待!

第96章 谟奇鱼

  抢风行船, 果然走得快。三日之后,龙可羡就能看见益诃海湾的轮廓,它静静地伏踞在那里, 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兽, 脚是月牙形的海湾, 碧湛湛两只, 隆起的背部长满大树,远远看过去, 正是软绒绒的带有毛边的背部。

  登岸时正是清晨。

  港口闹哄哄的,地面湿滑泥泞,算不得干净,能修条路已经是顶讲究的了。

  道旁草叶上挂满亮晶晶的蛛网,浸湿了裤腿儿, 向导拍着水珠,说:“诸位, 登了岸, 咱们便进复昶商行, 我已提前打过招呼,核对过牌子与货物方能放行。”

  厉天左右巡了一圈, 笑道:“应当的。”

  龙可羡蹲在搭板上,她穿的是阿勒的衣裳, 通身沉黑,因为身量比他稍矮,只能用腰封束得紧紧的,又撩着两道宽宽的袖摆玩儿, 在搭板上左摇右晃。

  从高处跳下来的一刹,毛茸茸的兜帽往后飘飞, 露出白白净净的额头,眼神亮晶晶,一个劲儿往上边招呼阿勒也这般跳。

  结果脚下没刹住,“砰”地撞上了揣着牌子过来的引船人。

  龙可羡倏地回头,手忙脚乱扶稳兜帽,开口就是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引船人哪知道这小少年看着清秀,撞起人来好比铁板,当即就摔了个 懵,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点头哈腰:“是小的没眼力见儿。”

  他拱手,龙可羡跟着人拱手,他鞠躬,龙可羡跟着人鞠躬,阿勒在后边看得心火烧,撑着搭板就跳了下去,一把拎住龙可羡,冷哼一声。

  “拜把子还是拜天地呢,当心把腰折了。”

  向导刚掏牌子,见状两步过来,把牌子递了,笑道:“老远就见着小兄弟,如今已经能独个儿引船了,两年前还跟在师傅后边抱牌子。”

  那引船人嘿嘿地笑了笑,露出口白牙,核过牌子无误后说:“师傅走海去,没回来,诸位,益诃海湾只通用金龙币,银蛇币,铜板在这里只能砸贝听响,银票更是废纸一张,若无余钱,前边直走左拐便是咱们复昶钱庄,金珠兑龙蛇币只取两成利,童叟无欺哪。”

  他说话时笑盈盈的,目光滑过龙可羡,视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人注意。

  这事向导得包圆,他招呼厉天,把东家心腹带上,和引船人一前一后地往钱庄去,龙可羡站在阿勒后边,稍稍踮起脚:“他,怪味道。”

  “那小子?”阿勒方才站得远,倒没有闻着,“许是香料味儿。益诃多产香料,他们祭祀时便会从族地里起出沉木,把香料混着赤水抹在木头上,烧上七日七夜都不带熄的,故而明日进山了你须得记着,碰上浑身香气冲人的别招惹,蛮子都记仇,惹上一个,层出不穷的怪招就够你吃一壶。”

  龙可羡去过几座诡谲的小岛,被满口尖牙张嘴就能咬掉她脑袋的土族吓了个屁股墩儿,还与那食指甲硬如钢刀的蛮人对过招,无一不是偏执狂热且残忍的族群。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我不惹。”

  阿勒稍感欣慰,“乖的。”

  他看四周人头攒动,闷着潮气,脏臭腥湿,闹哄哄,乱糟糟,真是不失为一处增进感情的好地方,便牵住了龙可羡的手,思忖片刻,又坦坦荡荡地顶开了她的指缝,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这般牵过手,通常龙可羡只是把手蜷成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阿勒便像包饺子似的把她裹住,但他看那些青年男女都如此,哪怕夏日热得满身湿汗也要黏糊糊地牵在一处,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他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手掌相贴,手指紧扣,贪婪的人,忍不住得寸进尺,连剩余一丁点缝隙也要侵占,直到没有分毫距离,冷和热在方寸之间毫无保留地传递。

  龙可羡不大习惯,低头瞅了半晌:“黏住了?”

  阿勒镇定道:“黏住了。”

  她挣了挣,想抽出手:“不喜欢……像以前那样好。”

  “不喜欢么?”阿勒浪嘛,偏要攥得紧紧的,箍得指头青白,“我倒喜欢得很,这般才贴得紧,半点儿距离都不要有才好。”

  “以前那样也好,”龙可羡还要辩驳,“换换,我牵你也贴紧紧的。”

  “……你牵我,半只手还晾在外头!”阿勒见她油盐不进,整个儿不解风情,衬得他挑头担子一头热,不禁怒声道,“如今境况不同,自然牵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同?”龙可羡不明白。

  “长大了!”阿勒沉着声应。

  边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船户,等着领牌子,二人移到树荫底下,由巨冠撑出了遮阳的伞面,在缓慢流淌的阴影里窃窃低语。

  期间龙可羡没有再挣,只是垂头瞅了半晌,嘟囔道:“长大了,就要亲我,长大了,就要牵得好紧,这些事情你小时候都没有教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