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75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  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冲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 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弥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劈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刹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脊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劈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这一刻,她还不认为自己会死。

  直到浓雾之外爆出音浪,犬吠,鸟鸣簇着那两道短箭弹射的声响,扎扎实实地进入耳里,那两道长枪连带人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 左右回阵,带到外沿,我要活口,鸣哨。”阿勒扔掉臂弩,抽出背后长刀,踩着断臂残肢向前压进。

  龙可羡翻回去,捡回了铜钱,把它搁在脏乎乎的手心里。

  下一刻,整个身子被捞起,所有的威胁感不安感彷徨感伴随着渔网,被尽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个湿漉漉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死了。

  已经出现幻觉了,筋骨软掉,精气神塌掉,只有眼睛还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一寸寸地描摹,从他棱岸的眉骨,通红的眼眶,滑到鼻梁,再以下颌收尾,她记不起来这个人,只是觉得熟悉,熟悉里又有些异样,仿佛他不该带着这么沉,这么后怕的神情,他该是有点儿锐的,有点儿欠的,恣肆狡猾的,事事都要处在掌控地位的,谁呢?

  他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