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2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她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眼皮凉凉的,他合上眼,花臂压住了她白皙的颈项,听到一声急促的“阿勒——”

第2章 坏胚

  阿勒猛地睁开眼。

  像是被人重重搡了一把,从脑袋到身子都在摇晃,他遽然伸手,卡住了来人的脖子。

  楼船占据了此地最好的视野,木台上往来的既有豪绅也有小贼,这小贼在此盯了数日,把阿勒的行踪摸得清楚,知晓此人日日都在木台上支一把竹椅躺着,好茶好酒不绝,出手相当阔绰。

  小贼不敢轻易动手,捱了三日,好不容易走运一回,逮着他睡着的机会,谁能想到刚近身,人就醒了。

  小贼吃力地扒着脖颈上的手,不断收紧的五指让他呼吸不畅,脸色都涨成了暗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心里一半恐惧一半不甘,自己头回摸着富贵边,就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恨这人磨磨唧唧地不给个痛快,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这男人的眼神压根没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西望出去。

  香要燃尽了。

  木窗框住了海面上的景致,日头刚从云边跌出来,斜斜往下坠,整片海湾都浸在金艳艳的光潮里,阿勒等了半个月的那张飞鱼金宝帆正在缓缓入港。

  随后长板一接,船上乌泱泱地涌下来一拨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锁定了那抹人影。

  找到你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犬牙,而后逐渐松开手。

  小贼虎口里偷了生,跌在地上大口喘气,喉咙火烧火燎的:“贵……贵人饶命。”

  阿勒充耳不闻,他捏了一支香,弯身下来,小贼吓了一跳。

  “想要金珠,好说啊。”阿勒 手指交叠点了点,一截香灰落在小贼肩头,惊得那贼脸色白了又青,快哭了。

  “不不不……不想。”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紧跟着“嘶——”的一声,肩头热辣里伴着剧痛,布料和皮肉烫破的气味儿窜进他鼻孔,小贼重重一抖,骂了声爹。

  阿勒把将要燃尽的一截线香摁灭在小贼肩头,在焦黑色的一圈儿破洞里放上颗金珠,愉悦地说。

  “帮个忙,把我卖个好价钱。”

  ***

  这男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索檀——小毛贼索檀哼哧哼哧地拖着大麻袋,他生得着实不大标致,干巴个儿,头发蓬乱枯黄,街边随便捞只猫,那皮毛都比他油亮光滑,只一双眼睛实在锐利,雪刀似的剜人心神。

  此时眼睛也剜不起人了,红通通的蓄满了泪,他的肩头烫了好大个洞,得有指甲盖那么大,仔细闻闻,还能嗅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男人指定是病得不轻!

  阿勒悠哉地打了个响指,索檀吸吸鼻子,用力拽了把麻袋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相当热闹。

  红鼻子酒商扒着大缸叫卖,贩珠女郎顶着竹篓在人潮中麻利穿行,扁担撞了箕篓,竹筒磕掉灯座,老头“当啷”地敲着破碗,在来来往往的人浪中吟旧王朝的登科曲。

  祈国就这么点儿大,大小诸城十六个,有坐地万里的,也有芝麻绿豆只占人一点零头的,大大小小地分散在赤海之滨。

  行海令之前,祁国各城各族只能在赤海行走,在各城之间往来行商走货,因为仅在祁国境内流通,吃的都叫窝边草。

  行海令之后,陆续有不少世家豪绅吃腻了窝边草,磨刀霍霍,将目光放向了赤海以南。

  而南下行商的船只,大多会在坎西港暂泊,要修船,补漆,换板,清藻窝,为至少一个月的南下行程补足缺漏。

  到底是海商,这时候也不敛逐利的本性,在等待的时间里,纷纷都降下舢板来,载着船上的货物,熙熙攘攘,和岸上长街一道,形成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

  阿勒就近选了条旧舢板,慢悠悠地晃荡一圈,转身进了船篷。

  索檀抹抹泪,把麻袋里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挨个往上摆。

  边摆边偷眼觑着,阿勒个高腿长,黑色袍子明明合身,盘扣却崩开两颗,窘迫地冒出蛛丝似的棉线,衬得里头肤色微深,头发也散下来,此刻懒洋洋地咬着条发带,环视四周。

  真他娘的,比狐狸精招人。

  那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索檀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您,您看中哪位倒霉……”慌不迭地把舌头一咬,他笑着打哈哈,“您看中哪位贵客了?”

  阿勒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捆,往后陷进了竹椅,双腿叠着架在隔板上,把眼一眯,没话了。

  没劲。索檀比个口型,麻袋中的物件儿掏得差不多,他伸手往里摸摸,摸到了一只光滑的小瓷瓶,天青色勾画昆图叶的纹路,拨了瓶口嗅嗅,是伤药,他可怜巴巴地开口,“这药,能匀我些吗?”

  讲道理,身家性命都教人捏在手心,先前还意图窃人财物,脑袋没被当场拧下来都是撞大运,索檀未抱希望,但阿勒点了头:“你自便。”

  索檀把药粉往肩头猛洒,“呀”一声,装模作样地掸掸肩头,掸下来的药粉在脚底拢成堆,全压进了他鞋里,用脚踩实了,只给瓷瓶留了个底,再扭头一看,趁阿勒未睁眼,手一翻,又把一柄嵌着猫眼石的短匕也藏进了袖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索檀打小没爹娘,贪嗔痴佛家三毒沾了个遍,纯良的样貌便是在乱世里用来浑水摸鱼的利器,信就是傻帽儿。

  占了便宜,让索檀这纯正的小毛贼浑身舒坦,话匣子也开了:“公子怎么称呼啊?公子家住哪里?哈!饼大娘开摊了,公子来块贴饼子吗?”

  一连三问,身后安安静静,只有夜潮翻腾在拥挤的小船间,扑簌簌地吐着白沫儿。

  索檀别别嘴,用撑篙将小船往边上靠靠,朝隔壁渔船卖熏鱼贴饼子的大娘喊:“两块贴饼子,两碗擂茶!”

  大娘应声,身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一个小孩儿用竹竿挑着篮子往这抻,索檀数过十七枚铜板搁进去,小孩儿便慢慢将竹竿往回收。

  等饼子的空档,索檀叹天望地,寻摸着逃跑的路径。

  他当然试图跑过。

  第一次逃跑,在楼船上,刚拔腿,便被阿勒反手一鞭子抽下了木梯,尾椎骨都要裂了,躺地上装死,阿勒就在边上摆弄着茶碗,堪称善意地提醒他,“翻窗岂不更快”;

  第二次逃跑,在泱泱人群里,刚跑出两步,耳后劲风掠来,慢一息,他的耳朵就要被阿勒削下来。索檀趴在地上大喘气,阿勒就蹲他边上自言自语,“生疏了”。

  第三次逃跑,是途径栈桥,他手刚搭上木栏,“咔”的一声,电光火石那么快,失了支撑的左臂在袖里晃荡,脱臼了,阿勒勾着笑,饶有兴味地帮他接上,殷切地建议他,“快,再跑一次,我想打断你的腿,看看你用膝行是什么样儿”。

  自此之后,索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偃旗息鼓,隐忍蛰伏,来日伺机再逃。

  他哪知道,三逃三败还能喘气儿的,在这混世魔王手里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若不是阿勒记着要积德积福报,索檀的脑袋已经悬在楼船顶上风干积满盐霜了。

  贴饼子的香气徐徐传来,这世道只有食物最是熨帖人心,索檀冥思苦想阿勒先头说的那句“将我卖个好价钱”。

  什么叫卖个好价钱?不就是打着卖身的旗号,蓄意接近,再行歹事。

  按这男人的疯劲儿,不晓得他要接近的是个什么人物,说不准就捅下个大篓子,索檀绞尽脑汁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

  铜板“叮当”落进钱罐中。

  龙可羡迟疑地捧着陶碗,久久不能入口。

  “怎又是一股子酒味儿,”余蔚凑上前来,审视帆幌上的“茶铺”二字,皱眉一看,“掺两片碎叶子就算茶了?”

  掌柜掂着壶,可不乐意地说:“ 在这坎西港,水比酒贵,能有碗甜酒茶吃就不错啦,茶更是风雅物,比金子稀罕!除开咱们啊,就东市贴饼子家擂茶沾点边儿了。”

  ***

  隔壁渔船晃了晃,又上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女人,三十上下,胸前雪色绵绵,英气的眉,饱满的唇,美艳里还带着飒爽,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个身量稍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饼大娘船篷里落座。

  索檀急于摆脱困境,刚想试探试探阿勒,一扭头,霎时吓了一跳!

  阿勒无声无息地坐到了他身侧。

  刚捆起来的发又散了,手腕并在一起,凌乱地用发带绕了几圈,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气息趋弱,身上甚至飘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刹那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说他恣肆吧,多三分病弱,说他温驯吧,眉眼实在厉害,即便微微阖着眼,也有股子邪性。

  这他娘的,事出有异必是诈,索檀心思电转,压声问:“这便是你瞧中的贵客?你要将自己卖给她?”

  隔壁船客很快落座,索檀定睛一看,那爽利女子嘴皮子何其厉害,噼里啪啦地和饼大娘拉家常,左手边坐着的姑娘倒是安静,看不见脸,只能瞧见玉白色腰封束着的一截细腰,还有背后垂下来的发丝,那蓬松柔亮的色泽让索檀很是嫉妒。

  “可……”索檀犹疑着,不着痕迹地指指两人腰上的船牌。

  “这是程家葫芦船的贵客,程家树大根深,祁国一半的船都刻着程记的徽铭。那船牌看见了吗?一张船牌值千金呢,买了船牌登船,便受程记庇护,这可不兴招惹啊。”

  “出息。”阿勒垂着眼皮,又轻又嘲地吐出两字。

  索檀羞恼,说得飞快:“开海令后,各家各族都想去南域,哪里有那么简单,大部分船连赤海都渡不过去,只有程家……程家的葫芦船才能扛住风浪,前儿听闻,连北境王也想购置两条葫芦船,但程家远居外海,连封帖子都没给回,这是真正靠祖传手艺吃饭的大族!”

  “嗯?”阿勒略略掀开眼皮,像是捕捉到了某个令他愉悦的词,

  “北境王都要让三分……”索檀以为他不信,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那可是靖难平乱,一战封疆,率军南下拥立新君的北境王呐!”

  语毕,船篷的两人齐齐回头看他。

  “……”阿勒虚弱地喘了两口气,想把这成事不足的小子踹下船。

  索檀受了几道注视,脖颈拔凉,讪讪笑两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各,各位吃着呢。”

  说话时,那柔亮的乌发牵动他目光,先前背身的姑娘挪了个位置。港口海气重,早夏的夜还带凉,空中一捧晚香,天边两道薄云,她脸颊笼着月光,润得玉瓷一样,好奇地看过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呀。”索檀轻轻一声。

  这姑娘生得真招人疼,鲜眉亮眼,白白净净的,不说多么国色天香,但实在是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天真无害,好似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半个心眼儿。

  索檀小声嘀咕,“她有梨涡呢。”

  “呆子。”龙可羡看了看,视线很快被送上来的油纸包吸引,她刷啦一下撕开油纸,认认真真用刀柄把饼敲成大小均匀的片儿,饼子贴在瓮里,瓮底堆着炭,拿出来时烫手,一口下去全是香脆。

  不多会儿,龙可羡就吃掉了一整块饼,两包糖块,三卷肉干,此刻手臂挎着一只竹筐,往嘴里一颗一颗丢果子吃,盯着岸上的炙鹿肉开始放空。

  索檀:“……”

  后背突然抵上一枚铁镖,锋利的一端已经割破粗布衣裳,再进一毫便要刺破他的皮肉,昭示着索檀正在消耗坏胚为数不多的耐心。

  索檀一个激灵,坐得板正,手指在船板上摆放的物件一划而过:“二位贵人瞧瞧不?都是别家没有的紧俏货,南边来的海珠,犀角岛上的香料,嘿!连元箴六十八年的丘兰酒我都有。”

  他语速快,蹦豆子似的往外跳字眼儿,一副老于世道的当家掌柜模样。

  然后拽着阿勒手腕间的发带往前一扯:“还卖他!”

  “这倒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