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168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阿勒垂下手,随意地刮了刮壁上的灰屑:“不敢当,程叔爱子心切,我是他养大的,自然不会吝夸奖。”

  龙清宁目光越过他,往后边残破的塔身看,她单刀直入,不绕弯子:“朝堂里有消息,北境战事结束后,坎西城里的粮食会走宁蘅港送至境内,你预备带着阿羡,随万家车队南下吗?”

  阿勒没否认,笑也不笑地把她看着。

  龙清宁轻笑一声:“然后让她这一年的血白流,功白费,虚掷了一年,再回南域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吗?”

  “你对她要求挺高,”阿勒带着薄讽,“对她而言,破了武道壁垒,性命无忧,到哪里不是快活。”

  龙清宁沉默须臾:“你带不走她,龙家在这一年里在她药剂里动了手脚,那一帖帖药,皆是趁着她伤重时起效,药有十二帖,用尽了是前尘尽忘,差一帖就是痴傻成疯。”

  龙可羡就差一帖,这帖是族老预备在剥离龙可羡对铜钱的依赖之后,再给她服的。

  所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原来不是在忆起,而是忘得不够彻底。

  阿勒敲着指骨,匿在天光下,没有说话。

  用药这事他已知道了,厉天从小厮口里问出了些许端倪,但姓吕的大夫和侍女悉数消失无踪,厉天这几日就在挖宅子里的药渣,暗里也寻了大夫问,都问不出名堂。

  龙清宁接着说:“龙氏覆灭在你手中,北境对阿羡再无威胁,而你若是带着她,三山军不会让你安然走出北境。与其落个两败俱伤,不如让她掌军领封,再图日后,”龙清宁顿了一下,“这都是她该得的。”

  “那帖药如何落在你手里?”阿勒只问这个。

  这话出口时,就笃定了最后一帖药在龙清宁手中,问的是药,质疑的是人。

  龙清宁平静道:“大夫是我领进府里的,三山军里一十八位副将都查过底细,他是在进府之后生出二心,这是我的失误。”

  “失误。”阿勒扯了个冷笑。

  龙清宁直起颈项:“药方可以作假,故而每帖药都在军医督查下一式两份,一份由三山军看着煎煮了,送进悬戈台里,一份留在军营中作底。”

  三山军是想接手少君养伤这事,但最初的最初,少君轻伤驻营,重伤归家,这几乎成了无须多言的习惯,谁也不能多言。

  所以,不是龙清宁手里有那帖药,是三山军里存着那最后一帖药。

  阿勒收回了锐利的目光,身后高耸的残壁把天光切割成碎片,他站在这斑驳的光影里,良久才说。

  “你别见她。”

  他可以答应,但龙清宁不能见她。

  ***

  他们从悬戈台里挪到了一座空置的小院,厉天在外边安排离境事宜,阿勒缠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龙可羡的记忆皆是碎片式的,醒时捡到哪片全凭运气。

  清醒时知道他是阿勒,但会忘记成亲的事。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日,成了十次亲,龙可羡每回都是初婚,阿勒不太要脸,所以也是初婚。

  但龙可羡会发现的。

  事关阿勒的一切,她都这样敏锐。

  可能是偶尔从言辞里漏出来的一句话,可能是些乱蹦的记忆,总之,在最后这个夜里,龙可羡拽住他,问了一句话。

  她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勒笑不出来,侧过身,连她的目光都没有直视:“怎么会。”

  反正都要忘记,在她记得的时候,他不想让她有所察觉,起码这般会轻松一点。

  龙可羡盯着他:“风急添衣,按时加餐,这些事情你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听人讲过的,小孩要离家,做爹爹娘亲的皆会这样叮嘱。”

  阿勒没法否认。

  龙可羡眼里的泪一下就蓄不住了,啪地砸在地上,一把推开阿勒,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找都不用找,阿勒径直拐进了悬戈台,看到角落里背身坐着的龙可羡。

  她不知从哪个角落废墟里摸出了书,撕下纸来,在一笔一笔地写字。

  阿勒凑过去看了,是封言辞激烈的谴责信。

  阿勒默不作声把它看完,而后揉成团丢到了角落,心里边也皱皱的,揉过劲儿了似的。

  他抱着一抽一抽的龙可羡,在想龙清宁真的厉害,要他做刽子手。

  ***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龙可羡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龙可羡晃着头,眼里滑出一行泪:“我会忘记。”

  “换个身份重新再来,多刺激,”阿勒抵着她额头,“你喜欢哪种?少君和男宠,还是将军与侍从,我都可以。”

  龙可羡被问住了,她没听出玩笑,还真的低头思索半晌:“你来寻我。”

  “我来寻你。”阿勒认真地看她。

  龙可羡把他抓得很紧,好像泛白的指头尖也是另一种强硬的表达:“你要缠着我。”

  “我缠着你,还要勾着你。”阿勒补上句。

  龙可羡喉咙哽了一下:“如果我很凶,你也不要跑。”

  “我不跑。”

  ***

  压进心底的名字没有消失,它换了个方式卷土重来。

  龙可羡站在旧宅中,握着皱巴巴的画纸,眼睛酸得厉害,她抬手,胡乱地抹掉了眼泪。

  阿勒凑过来,啧一声:“我就长这?”

第174章 骄矜

  弦月还没有移过几寸, 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声音已经在脑中奔腾而过,冲击力强劲,余波绵长。

  记忆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度抻平了, 哪怕隔着起伏和沟壑, 彼此之间还没有看得那么明晰, 但情绪也已经能够顺着和缓的坡度涓涓流淌。

  鼻酸。

  阿勒悠哉地随着风尾走, 把一张张画纸拣起来,叠在手中, 看一张,啧一声,看一张,摇个头,真的很嫌弃了, 他不明白龙可羡那好好一双手,怎么就能给他画得眼歪鼻子斜。

  偶尔看到合心意的, 还得挑三拣四一番, 恨不得揽镜自视, 而后很勉强地卷起来收在袖中,在草堆里捡起最后一张时, 衣摆就被拽住了,他走一步, 龙可羡默不作声跟一步,阿勒连头也没回,只说:“凭借你我如今的普通关系,离得这般近, 不太妥当吧。”

  龙可羡嗡声儿说:“妥当的。”

  阿勒把画纸都捡齐了,带着她沿着来路往外走, 及膝的荒草丛中前后叠着两道影子, 龙可羡亦步亦趋拽着他一边袖管。

  阿勒不主动,也没拒绝,把欲拒还迎那套玩儿得很顺溜:“哪里妥当了,你是北境王,我是南域寇,在这月黑风高夜里私闯荒宅,本来就不够矜持,你这般拽着我……”  龙可羡悄悄儿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边讲,拽着他怎么了,难不成是要甩开她了吗?还是被她先前的态度戳伤了心吗?

  她这般等着,不料阿勒猛一回头。

  冷霜样的月色下,朔风一卷一卷地刮着,荒草如潮拍打在膝盖上,龙可羡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阿勒半笑不笑的眼神,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小声说:“拽着你,偏要拽着你。”

  阿勒转回了头,接着往前走,俩人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月光斜斜地打在肩身,偶尔窜过两只猫。

  阿勒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头:“就这点出息吗?仅仅拽着袖管能解什么瘾?”

  嗯?龙可羡不明白,偏头把他看着。

  阿勒豁出去了似的:“我看那些贼心勃勃之人皆是牵了手,不管不顾就要带家去,管他什么约法三章,管他什么普通关系,管他什么立场是非,先快活了再说,莫非北境王还没有这等魄力吗?”

  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质问下来,龙可羡懵了神,慌不迭应了声:“牵,牵的啊。”

  这就紧紧地把他牵住了。

  阿勒冷酷地哼声。

  孤守寒窑数载,终于苦尽甘来,这小子开始骄矜了。

  ***

  贵妃巷里的老宅一行,十成十是个圈套,怎么这般巧,那些画就藏在老宅当中,偏偏被耳聪鼻灵的龙可羡嗅到了。

  但龙可羡和阿勒皆没有对这圈套有任何评判,自从进了王都,三步一个套,五步一个圈,这里人人皆有盘算,王都天顶覆的不是雪云,是罗织而成的蛛网。

  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烟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呐。”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  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