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138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 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 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 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 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 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 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 一是呈给万渠亭, 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 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 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 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 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 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账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

第143章 铃铛

  你见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