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第100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玄幻仙侠

  “是很简单,”龙可羡镇定道,“你再不敷,就不简单了。”

  身旁还围着人群,个个探头探脑,声音繁杂。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手臂疼二十年啦。”

  “小先生,你瞧我这块石头如何?能不能开出美玉来?”

  龙可羡没见到闻道的大脑门,就知道是阿勒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铜钵,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很有派头地摆摆手:“不看,累,休息。”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闻道也恋恋不舍地回了自个那片木屋。

  阿勒拨着铜钵里的金珠:“能掐会算的小先生,帮我算算我肘弯里窝的小混蛋落哪儿了,醒了就找不着,别是被山兽给叼走了吧。”

  “不是小混蛋,”龙可羡瘪嘴,轻轻踢他一脚,“坏东西。”

  “哦,是坏东西,明白了,下回早说么。”阿勒甩着竹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龙可羡横肘过去,很不高兴,但还是从袖里掏出把皱巴巴的花,塞过去。  龙可羡打小就爱藏东西,但凡是她觉着好的,都要妥帖地藏起来再强横地塞给他,有时候是黏糊糊的糖,有时候是块石头,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从一张纸上绞下来的一个写得好的字,不管经不经放,她这习惯就是不改。

  “哪儿摘的?”阿勒小心地捞起来,手心里全是碎花瓣儿,顿时笑了,“皱成这般送人呐。”

  龙可羡作势要夺回来:“还我。”

  “送了人哪能往回要,皱是皱了点儿,凑合能看,你给它添点颜色就不得了了。”阿勒挑出朵好的,别在她发髻上,指甲盖儿大的一朵,晕着粉,缀在乌润里,经风就是最靓的春光。

  龙可羡悄悄地弯点嘴唇,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拽住他袖子:“山里有东西,你不要乱跑。”

  “嗯?”

  “他们说,有大脚印。”

  “哪座山里没有虎啊狼的,不要怕,”阿勒搓搓她面颊,两人往回走,“都是你一拳的事儿。”

  龙可羡急了,边比划边说:“那么长的脚印!是大怪物!”

  阿勒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长风卷着残叶拍打着袍裾,敲击着一个午后的消亡,天光越来越薄,一层层的鸦灰刷在穹顶,忽而一个转头,就是朝眼眶眈眈袭来的暮色。

  众人再次准备开拔,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龙可羡背好了书袋,却蓦然抬头看向西边,一道人影踉跄着从林子里跌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在呛起的尘烟里嚎啕大哭。

  “没,没了……”

第103章 土皇帝

  很快有人围拢上去。

  “什么没了?”

  “黄牙呢?没跟你一道?”

  那男人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带着哭腔喃喃道:“都没了……一晃儿就没了。”

  “讲明白啊!别是吓傻了。”

  “撞邪了,定然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充耳不闻,疯疯癫癫的, 口中念着什么“山魁”、“吃掉脑袋”、“黑面花斑毛”的, 惹得越来越多人往那处挤, 夜已经沉下来了, 焦躁的气氛随着暮色逐渐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商那头, 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 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 “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 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 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 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 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 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 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向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向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向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

  “对了,”向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向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瘆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呐?!”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向导口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向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向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向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向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劈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艳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