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95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 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 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 何当如此?”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 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 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 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 刑罚加身, 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 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