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7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贺童转脸,看见跟随张敬多年的老内知刘家荣眼眶发红,便有些疑惑。

  “他昨儿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红了。”

  张敬瞧了一眼老内知,语气平淡。

  老内知喉结一动,低下头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贺童也没多想,正欲请老师先行,却见檐廊尽头的昏暗处,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里,他一惊,“老师,他……”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 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 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 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 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 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 “看来, 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 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 “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 “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 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 “钱唯寅精明狡猾, 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 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董耀脊背发寒,“你是说,我从代州带回来的东西,会害了他?”

  任俊已死,认罪书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那些人应对,甚至能转白为黑,而所谓的证据只怕也是假的。

  否则,那些人绝不会放任他将其带回云京。

  “可是钱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万一他从我这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若他去寻……”

  “张相公”三字他没有脱口。

  “你的证据是死人的假证,但钱唯寅的证据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鹤雪才找到董耀,却未见钱唯寅时,便猜出钱唯寅的打算,但他赶至张府却已来不及,张敬已经入宫,并且极有可能带上了钱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发难,亦不能治他死罪。”

  蒋先明是直臣,徐鹤雪的老师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张敬则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只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张敬不一样,他桃李满门,虽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请他回来与孟云献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时候。

  正元帝可以轻易杀一个近臣,却不会轻易杀张敬。

  “所以你才拦下我……”

  董耀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头,却见此人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袍竟不知不觉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鹤雪几乎有些站不住,殷红的血珠顺着腕骨滴落,他勉强稳住声线,“请他……劝说张相公,莫伤己身,莫沾风露。”

  ——

  重明殿的殿门掩去诸般光线,此时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与老师张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张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见帘内摆得凌乱的箱笼。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师的书信起,他便一直盼望着能再见老师,可此时与老师坐在一处,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话。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为何寄信与你,却又迟迟不见你,”张敬手捧茶碗,轻吹热雾,“是吗?”

  嘉王点头,“老师,我是回来见您的。”

  “我知道,”

  张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来见你,时间也正好,若再迟一日,你便离京去了。”

  “老师,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无子,这回想起你来,你应该知道他心里在衡量些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永庚不愿。”

  “你不愿,”茶碗被张敬搁在案上,他抬起眼来审视着这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学生,“是因为什么?因为这座皇城曾锁住你,你惧怕它,还是因为官家厌恶你,你惧怕官家?你的惧怕,竟让权力在你这里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与朝臣之间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们拿捏来,拿捏去的那颗棋子,我稀里糊涂地受封嘉王,在这宫中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