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3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请孟相公去庆和殿。”

  孟云献与张敬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梁内侍先请,我随后就到。”

  直到梁神福离开,张敬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动,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着官家召见,你还不快去?”

  孟云献闻声回头,却说:“你这胡子有点太乱了,等我见过官家,咱们一块儿去东街剃面?”

  张敬充耳不闻,抿了一口茶。

  孟云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来长翅帽戴好,又整理过仪容,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总是要晦暗些的,整个禁宫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如水墨一般泛着冷,孟云献撑伞走在雨雾之间,撩起衣摆往白玉阶上去。

  远远的,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孟相公。”

  蒋先明一见孟云献走上来,便立即上前。

  “为了冬试案,蒋御史辛苦了,听说这几日你每日都来求见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见你?”孟云献将雨伞交给了一旁年轻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进殿。”

  蒋先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压低些声音,“冬试案如今已传遍云京街巷,重阳鸣冤之声至今不绝,想必孟相公应该也已有所耳闻,下官恳请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为此案说一句公道话。”

  “官家不是许你我一同进殿么?蒋御史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话虽如此,”

  蒋先明讪讪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爱听下官说话。”

  正是因为他说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厌烦,再加上谏院与翰林院整日吵个不停,官家就更不愿听他们这些说得太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否则,官家今日也不会召见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从未参与此事,官家是想听不说话的人说话。

  正说着话,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了,“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殿。”

  庆和殿内的熏香里藏着一分苦涩的药味,金漆铜灯散枝如树,其上点缀着数盏灯烛,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云献与蒋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献与蒋先明皆低首,只听见正元帝沙哑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孟云献的身后,而蒋先明稍稍侧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压得更低。

  如此差别,任谁都看得出来正元帝此时对蒋先明是正在气头上,孟云献不动声色,泰然落座,道:“谢官家。”

  “孟卿,今日让你来,不为新政,”正元帝只着一身圆领红袍,倚靠在软枕上,正握着一卷书,“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谏院与翰林院争执不下的这桩案子。”

  隔着一层纱幔,帝王的身形不够真切,只听这般语气,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时的心绪。

  正元帝开门见山,孟云献双手撑在膝上,恭谨地答,“臣以为,此案上涉及科举下涉及民情,且避无可避。”

  正元帝在帘内不言。

  “重阳当日突降怪雪,时候虽短,但想必官家在宫中定然也瞧见了,而今市井之间流言四起,称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飞雪乃是倪青岚冤魂不散。”

  孟云献接着道:“臣以为冤魂之说虽荒诞,但此案牵涉科举之公正,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若处理不当,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门士子的心。”

  读书人的笔,便是他们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书生年轻气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谨记《横渠四句》的年纪。

  “看来孟卿与翰林院是一个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令蒋先明心中一惊,他抬头望了一眼孟云献,见其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帘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与翰林院一个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谏院与翰林院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禅,正该是上下欢悦之时。”

  孟云献一提及“泰山封禅”,在帘后的正元帝抬眼,终于将目光挪向外面,庆和殿中一时寂静,蒋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献则垂首不语。

  蒋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禅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献之所以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应该重视民情。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无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举国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献这番话也将自己从翰林院与谏院的立场中摘了出来,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正元帝封禅事宜着想的姿态。

  “孟卿有理。”

  蒋先明正沉思着,忽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的声音,显然,语气已带了些温度。

  “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官家。”

  孟云献说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禄这一项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华道宫的款项来加恩百官,以至于凌华道宫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决心,但臣清查国库,却发现,这笔银子,本可以不动用凌华道宫的款项。”

  孟云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来,抬眼看向帘内守在正元帝身侧的梁神福。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